芙蓉為裳

噗嗤一声摔回来!

【全职高手】 [ 黄喻 ] [- 十说 -](卷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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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其实不怎么冷,天地都静下来,喻文州在院子里头站了不短的时间,肩头落了一片雪。一只手忽然横过来,黄少天从背后冒出来帮他把肩膀上的雪拍干净了,又去捏了捏他的耳朵。

“做什么?”

“没什么。”黄少天撇撇嘴:“离叶修远一点……要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怪尴尬的。”

“他看上去是需要你安慰的样子吗?”

“不像,还是一副很欠骂的样子。说起来我蛮想嘲笑一下他的,不过说人不揭短。”黄少天握了握拳:“我向来以理服人。”

他最后一句说的斩钉截铁,可惜气势不够,自个儿也有点端不住,说完了就拿眼角余光去偷看喻文州的表现。

喻文州本来想装一装,后头实在是没忍住。

黄少天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他这话倒是把气氛活跃起来了不少,他对着喻文州还是有点紧张,这点紧张是从第一次见就建立起来的了,这么多年下来,根深蒂固。黄少天对着魏琛恐怕也没有那么紧张——他对着叶修也不紧张。后头自个儿想通了,这恐怕不是紧张,纯粹就是怯,对着那点心上人的不好意思。

两个人进了屋,没见到叶修人,屋里头的后门开了一条缝,细细的冷吹吹进来。

叶修正在王杰希的小花圃那里折腾,那块“不许入内”的牌子被他拿去压住防水布的一头,他正在另一头叼着烟,踮起脚来想把防水布给弄到棚子上头。

黄少天问你干啥你不怕给闷死了王大眼回来掐死你埋了做花肥。

叶修终于把那块布给弄妥帖了,拍拍手满不在乎的回答:“要相信花花草草们的生命力,再说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怎么好意思说是王大眼种出来的呢。”

黄少天骂他强词夺理。

叶修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这是让他们学会独立……一帆会来看着的别当心。”

喻文州听出来那点话外之音。

“你要出去?”

叶修点点头。

“走了一个就够惨,两个人都走了岂不是家不成家。”他说的轻巧,抱着点打趣的心态。

叶修不吃他这一套,某些时候喻文州说话比黄少天要狠得多,黄少天那是物理伤害,雷声大雨点小,除了脑仁疼也没什么大事。喻文州那是法术伤害,看上去轻柔细雨,其实听明白之后撞得忍心口疼。

“有儿子看着,散不了。”

刚刚推门来找推门的乔一帆听到这话不由自主的愣了愣,居然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黄少天没脸没皮,指着叶修唾骂到:“脸呢?!什么年头儿子都敢乱认……说起来小朋友你哪冒出来的?以前没有见过。”

乔一帆不料黄少天一个转折能把话头打到自个儿身上,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憋红了脸也只说出前辈两个字。

叶修安慰道:“别害羞,当他是条狗,就没那么可怕了。”

黄少天炸毛:“你妹!”

叶修认真点点头:“他当狗的时候比人可爱,毕竟有条尾巴能分担一下情感发泄,当人就只能靠嘴说。”

于是黄少天撵着叶修围着小苗圃转了三圈。

跑完之后才发现不对劲,隔着三步的距离停下来:“你今天怎么跑那么快。”

通常这种情况下黄少天大概只需要一圈半的距离就能撵上叶修,后者通常找借口说因为自个儿穿了妥协不利于发挥。

以前黄少天觉得他是吹,如今却觉得他也未必全都是吹。

叶修的拖鞋在第二圈的时候被撵掉了,隔着老远的距离横了两条尸。他赤着脚丫子站在雪地里头,满不在乎的动了动脚趾头:“哥这是热热身。”

黄少天说呸。正准备来一轮的时候喻文州过去接了乔一帆手里头提着的袋子,冲着院子里头的两个人说了一声:“吃早饭。”

黄少天立刻抛弃了叶修奔向事物,叶修跟着想进屋,被喻文州挡了一下。

“鞋穿上。”

“跑太快脱胶……”叶修从他手下头溜过去,小跑到鞋柜旁边又拿了一双出来;“我再找一双再找一双。”

脚底心踩上鞋底的时候忽得升起股不好言明的情绪。

王杰希比他会享受,连拖鞋也买的比自个儿软。

现在是冬天,夏天的夹脚拖早就被塞到鞋柜最底下去,叶修拿到的是双毛茸茸棉拖。他嫌麻烦,想来都是一双好鞋走四季,上一次有这种触感还是在某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穿错了鞋。王杰希少见的懒床,等他洗漱完回去的时候那人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满脸嫌弃的看着自个儿遗留下来的一双夹脚拖。

“还了你还了,看你那小气样。”叶修往他身边一坐,脚上的鞋子甩下来,碰着身边人,不自觉的往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被子那头挤了挤。

王杰希被他一冻醒了,兜头将被子甩到他头上盖着,穿上鞋子走了。

他捂着那一被子的热气哭笑不得。

其实心里头还藏了点不易看出的不知所措。

坐下来的时候叶修顺口夸了一句乔一帆不愧是和王杰希一脉相承下来的,连买的早点都是同一家。黄少天拿吸管戳开杯子之后下意识的想递给喻文州,手伸过去却愣了愣。面前的桌头冷冷清清,过了半秒才恍然大悟,转头看到那人笑的颇有深意。

叶修说:“收敛一点成不?”

黄少天往鼻子里头不重不轻的哼了声。

喻文州问:“你不安分。”

叶修学着黄少天的样子也哼了一声,不过可能是因为他无赖形象太深入人心,这一哼却又哼出点欠揍的意味来。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方士谦把王杰希带下界的时候选的地方的问题,王杰希的口味一直奔着北方人那条路就去了,叶修拉也拉不回来。每次泡方便面的时候看着他那碗清汤寡水的海鲜味就觉得果然这就是代沟。

每天早上看着王杰希把油条弄碎了泡在豆浆里头也觉得这果然是代沟。

不过喻文州那句话倒是引得他一时失神,等回过魂来的时候油条已经被豆浆微微的泡的有点过头,他咬一口咬了一嘴的豆浆。

——其实也没有那么差。

所以这世上的事,你不试一试,不一定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他没回喻文州那句话,权当是默认了。

一顿早餐吃的有够沉默,连黄少天都被某种诡异的气氛感染不再多言。心思大多花在了偷眼去看叶修的面部表情上头。

叶修朝他抛了个媚眼。

恶心的一口豆浆噎在了喉咙口。

黄少天这个人有个毛病,大多看不得谁人端着点不动声色的样子,对着喻文州是这样,对着叶修也是这样。所以他相当爱怂恿这喻文州去干点掉身价的事情,况且这次是怂恿着喻文州去窥探点叶修的小私事,简直兴奋的连尾巴都要伸出来摇。

“我这是关心他!就纯粹的关系……好吧有一点八卦,但是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吗文州……他在干嘛?”

叶修穿着毛拖鞋又往后院去,乔一帆紧紧的跟在后头。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跟出去。

前头两人往王杰希那处小苗圃前头一站——王杰希做事相当有条理,在苗圃外头支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上头依次放着大大小小的工具。叶修看了一眼,挑了一把最大的锄头走进去。

他哪里知道这地里头种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反正他和王杰希那么有代沟,到时候就算被问起来就推说全是年龄的错。

想着想着又有点怒从心头起。

暗自骂了一声什么玩意,多大个人,和多少年前一样不长心。

当年王杰希刚刚化出人形来的时候叶修还挺有兴趣,谁知道方式笑嘻嘻的往人跟前一坐,连个修辞都不用,一堆大白话全说干净了。

当年的王杰希站在却邪峰上头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跟你走。”

苏沐橙在叶修怀里头瞪大了眼睛。

它心里头对着王杰希还是有天生的依赖感,这棵书庇佑着它躲过了天劫。刚刚开了人性的小畜生还不太懂这世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下意识的觉得那人应当是他们这边的,怎么就能隔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就那么走了。

叶修抱着它往树下一坐,一根指头伸过来往它鼻子上头刮了刮。

“他根还在这里。”

那一棵瑶木长的茁壮,这个时候居然已经是隐隐看不到头,之能听到风吹来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响。

他们坐的还是原来的老地方,跟以前一样留着一片树荫。往前十步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留出大片都要阳光——按理说瑶木已经长的很高了,将这一块小小的石台全部罩进去也不足为奇。

他靠着瑶木坐在地上,脊椎顶在树干上头,还有些微微的疼。

风朗气清惠风和畅,叶修觉得自个儿确实很多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况且他还稳稳的靠着这一棵树上头,倒是和多少年前在天上的时候没什么差别。

 

王杰希和方士谦走到一半——却邪立的太高,方士谦说有些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抛却形象的领着王杰希一步一步的往下走。

忽听的山顶上一声龙啸,王杰希脚边的碎石震掉了三四颗,不禁回头往回看了一眼。

其实早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提步的时候却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凉凉的似是被山风吹了一过,恍惚倒像是冰冷的鳞片擦过的触感。

方士谦说:“走,等你能耐大了,我再领你回来打他。”

 

山顶上头银龙化了身形,将自己稳稳的缠在了树干上头。

苏沐橙爬在它的龙角旁,看着那人往前一直走,走下了却邪的山峰,绕过了山脚的小镇。

似乎是往这边看了一眼。

满树的叶子叮叮当当的响成了一片。

 

叶修挖了五下碰到一个硬物。

他身边花花草草丢了一地,乔一帆走过去一株一株的捡起来放到一边。黄少天站在旁边看,总觉得叶修抡锄头的样子杀气腾腾。

心想果然是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叶修这种祸害怎么可能死亡,横看竖看都是遗千年的命。

“王大眼也够不长心……自个儿倒是跑了可怜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看看都被叶修祸害成什么样。”

喻文州随口应他:“恩,回来之后有的他哭的。”

黄少天看了叶修一眼,下结论:“幼稚。”

喻文州笑了笑:“有点。”

黄少天听到肯定,一瞬间美的眉开眼笑,亏他现在没长个尾巴。

叶修伸手下去扣住盒子边的环扣,一用力干脆直接从土里头拉了出来,这一拉又惨死了一片花花草草,泥土落在那双毛拖鞋上,转头冲着那边看热闹的两个人喊了一句:“哥听得到。”

喻文州从善如流:“本来就是说给你听的。”

叶修掸开泥土:“幼稚。”

喻文州不答,掀开罩在苗圃上头的防水布走进去。

其实谁也别说谁,几个人看着都是通天的本事。其实碰着了感情这回事上头,不过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拉开盒子上头扣子的时候,叶修觉得那声“珰”的声音像是撞到了自个儿脊椎上头,他以前被一根铁链锁着,链子上头的钩要穿过骨头将脊柱扣住。

王杰希轻轻容易一拉将那段链子拉开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一声。

他被锁的时间太久,感觉麻木。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疼,只感觉到轻松来,过了三天才开始疼,像是那些伤口上头有刀在刮。身子缠在瑶木上头,疼的鳞片全部张开。他下了死力气绞住树干才没有从上头掉下来,怒张的鳞片刮到树干上头,发出的声音像是兵刃碰撞。

他和王杰希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是好的,光鲜亮丽,其实往深了看才察觉出疼来——从骨头里面传出来的疼,带着四肢百骸一起。

所以一开始大概两个人都不走心。

王杰希走的时候他也没多大感觉,早上起床推开门看到那棵树立在院子里头的时候还觉得历史真实惊人的相似。

等这个时候,手往盒子里头伸,握住冰冷的铁柄的时候才觉得疼了。

不知道是经年的旧患,还是刚刚才添的新伤。

黄少天问这是什么?

叶修说:“伞。”

“废话。”

他握住抖了一抖——其实伞上很干净,那盒子是他用龙鳞做出来的,就算往里头放个人也千年不朽,况且只是放把伞。

不过随着他动动作好像真的把什么东西抖掉了。

这东西是他亲手做的,那个人画的设计图。他们坐在瑶木下头,苏沐秋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太复杂的地方就随手摘一片叶子。

瑶木的叶子都是玉石的质地。

那只老狐狸拿自个儿的爪子在上头划,每一笔都刻进去。

那些个画着图的叶子被一张白色的皮毛裹着放在箱子中的另一个角落。他将那个包裹拿起提在手里头,一只手拿着那把伞。

出门的时候叶修回头看了黄少天和喻文州一眼:“跟我去吗?”

黄少天嘴里头答着去啊去啊,麻溜起身跟在后头。

叶修领着两个人绕了个小远路,跑到街头的小卖铺去买了包烟和新的打火机,现在天还阴着,不过雪是挺了。

拿在手里的伞看上去挺沉,从伞柄到伞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叶修从盒子里头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盒子边缘,黄少天听到一声响动,像是金属撞击发出来动静。

黄少天轻声问旁边的人:“你说那是个什么东西。”

喻文州说:“伞。”

黄少天眉角不自觉的动了动,心想这些人怎么就那么作呢那么作?

喻文州看在眼睛里头。

“你问我我也不明白。”

“是啦是啦。”黄少天嘟囔:“我也知道你不明白其实谁也不明白,故事里头龙就是爱往自个儿洞里头藏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啧啧,你们这种穴居动物啊。”

他这话一骂骂了俩,喻文州觉得自个儿挺无辜的。

一路上黄少天的眼睛都盯着叶修手里头的东西看,目光灼灼的,像是狗看着肉骨头。

叶修被盯得白毛汗都起来来,还要装作坦然的样子,心想也不知道喻文州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真是想想都觉得累。

其实他手里头的东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重,虽然说好像是金属做的,拿着和木头的重量差不多。就是时间长了胳膊有些酸疼,伞身整体太长,伞尖立在地上撑起来,大概能到他肩头。入手也冷,在这种天气长时间的拿着在户外走,指头都冻得有些僵。

不过倒是握着的地方渐渐暖起来了,热度一点一点的又传回来。

这东西一直都顺手——事实上他却没有用过,从成型的那天就一直被收在盒子里头。

苏沐秋以前跟他说我觉得这件武器特别有前途。

他当时是怎么答的?

叶修往包里头掏出烟来点上——他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大概是那只狐狸窝在却邪的峰顶的石台上头,他摸了满手血。

后头两个人还在嚼舌根,黄少天自以为嚼的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是他们没隔多远。

——“那叶修这是要干什么,趁着下雪出来试试伞有没有漏吗?”

——“不知道,我猜不是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说起来他是要去戴妍琦的店离吗?”

喻文州停下来看了看周围才反应过来:“恩,应该是。”

黄少天揶揄道:“王大眼才刚刚走就去找小姑娘。”

“他不是去找小姑娘,找的是小姑娘她师傅。”

黄少天点点头:“恩,你说他找小姑娘她姘头干什么?”

喻文州听的哭笑不得,黄少天这话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细究起来又觉得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什么叫姘头……”

黄少天满脸天真可爱:“北方话,王大眼说的。”

一直走在前头的叶修听到这里脚步顿了顿,心说什么王大眼说的,这是王大眼能说得出来的话吗?十成是方士谦教的,也不知道那个缺心眼怎么就记这么久。

说起方士谦这个人来叶修那是真怀着点又恨又爱的心思。

方士谦人气重,他是从凡人修上来的,放在一堆仙物仙兽里头怎么看怎么是个奇葩,偏偏又有一套自己的本事,往哪里头混得开。

当初方士谦把人带下了山,一走就是几百年。

那段时间里头也没有人来把却邪上头的瑶木移走,叶修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树干越长越大,把本来就不大的地方越挤越小,亲身感受了一次什么叫自作孽。

不可活。

叶修觉得方士谦故意整他,事实上却是连方士谦都不知道怎么把这棵树给弄回上头去。只好千里迢迢的跑下界来。和某些流传在世上的传说背道而驰的——并不是所谓的天地灵物都爱化成人形。凡人修仙还需经过开窍这一关,没有仙缘的往往就死在上面。叶修韩文清之流,那是从出生就带着灵识,说他们是凡人未免有些糟蹋。

往瑶木这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灵物上头来说,什么是至尊?

与天同寿,与地同龄。

谁人见过天地?

何况木本无心。

叶修觉得方士谦虽然看上去好似八面玲珑,实际上实在是带着股疯劲。大抵凡人都是这样,带着些怎么铲都铲不掉的执念。

方士谦把瑶木逼出的实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为差了点,居然弄出个大小眼。后头叶修想这不对,自个儿也是出了力的,这样说来岂不是连他自个儿也修为欠奉。

 

三个人敲门进了屋子,戴妍琦跑出去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露出后背“暂停营业”的一面。

肖时钦坐在柜台后面,像是一早就等在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傀人不会冷,刚刚跑出去的戴妍琦依旧一身连衣短裙,肖时钦倒是脱掉了上次那身衣服,在衬衫外头套了件马甲毛衣。

叶修走上前,抬了抬手,要把手中的伞放到柜台上头去。

肖时钦冲他摆了摆手,从身后拿出匹白绢铺开,将柜台罩起来,这才示意叶修将东西放上来。

伞骨磕在木质的柜台上头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叶修说:“瞎讲究。”

“宝贝难得,可能就看这一眼了。”肖时钦顺着伞柄摸上去,上头纹着连续的花纹,肉眼看不出来。下刀的人很稳,一刀从头刻到尾,刻的不深,也不曾做抛光。

那是条隐在云端的龙,连龙鳞都刻得清楚,一片片的毫不含糊。龙头在顶端,龙尾绕着柄尾绕了几圈,摸上去的时候可以摸到大片的尾翼。

这样的刀法刻在这种材质的东西上头实在是不明显,除非握上去,否则发现不了。

肖时钦说:“我雕功是最差的,以前学的时候觉得这种技法太花哨,除了闲暇时候雕来玩,都不怎么用。换小戴来雕应该会更好。”

叶修把烟按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头:“还好,握着挺稳。”

肖时钦被这句话弄出点笑意来,其实这个偃师看起来还还很年轻,笑起来的时候带着股憨厚,像是个老好人。他把伞用白绢裹了:“我带进去看看。”

叶修点点头。

喻文州这时候听出点里头的意思来了,这两人可能早就认识,估计渊源要比他们认为的深的多。

他眨眨眼睛,心想这天杀的缘分,不知道王杰希把那株草交给戴妍琦的时候,叶修到底是在这桩生意里头扮演了多大的角色。不过这两个人好像历来泾渭分明,也不好说是谁影响了谁。

他和黄少天分别拉了椅子过来坐着,叶修抖开手心里头的烟盒——已经被他抽了大半,这一路他就没停下来过。

叶修烟瘾大,但是也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

喻文州看了看那截还悬着的烟灰,摇摇欲坠又坚不可破。到底是怯懦,还是一往无前的勇气?谁说的清楚?

世人都说神仙的心太冷,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是不会老的。

其实神仙的心哪里有那么硬,说来说去总归是不懂两个字作祟。

喻文州不知道自个儿是打哪里来的,却总觉得自个儿更靠人这一边。或许很多年前的黄少天也是看上了他身上那点凡俗气。

人间烟火总是暖的,天上宫宇总是太冷清。

所以这古来思凡的故事那么多。

他想,也不差叶修这么一个。

 

很多时候喻文州在这个小团体里头都充当了某种沟通的角色,他对凡人的情绪总是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些。

叶修是看得懂,却不甚在意。

王杰希是我行我素惯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做派。

黄少天倒是个适合和人打交道的脾气,没其他两个人那么难伺候,奈何眼神太犀利,那些个人情交往的手段和方法他都不学。不知道是不是兽性使然,黄少天这个人,你拿一份真心去对他,他就回你一份真心。

总是要别人先对他好的,然后他在凑过去,闻闻看那人身上有没有敌意,或许还能嗅一两点同类的气息。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先出手,就是很多年前遭到喻文州的那一回了。

相比下来喻文州要好很多,脾气好,性子也好,耐的下心,又够果决。黄少天曾经说他大概除了行动力差一点之外恐怕没什么缺点。

喻文州无可反驳,终归他说的也是事实。

这些爷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既然他责无旁贷,也只好撸起袖子硬着头皮上。

只是这种沟通毕竟还是有局限。

心里头的那些话,或许连某些本人都搞不明白,他也不好妄加揣度,免得枉做小人。

 

叶修嘴里头那根不过抽了一半,被他按到了烟灰缸里头,几秒钟之后又像是有些烦躁,翻开烟盒再抽了一根。

打火机放在一旁的柜台上头——喻文州早就看了许久,终于在叶修拿到之前握到了自己手上。

叶修干叼着烟抬眼看他。

喻文州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这头不好开。

“躲什么呢。”叶修嘴里头叼着烟,说话有些含糊,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虚,听上去有些不太明白。

“眼神出卖你了,一脸好奇宝宝样。”

喻文州笑言:“八卦之心人人有之。”

况且天时地利人和好的不行,恐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里间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知道肖时钦带着自个儿的小徒弟在干什么。

黄少天对那把伞直觉的好奇,又放不下自己的八卦之心。一时间卡在中间进退两难,抓耳挠腮,随口问到:“你和肖时钦认识?以前怎么不说?”

“你问了吗?”

“卧槽我不问你就不说啊,这么多年的交情被狗吃了!”

“你不问我当然不说,你又不是我妈,喋喋叨叨。”

黄少天作势要打,叶修比了个投降的姿态,嘴上一时没有叼稳,整根烟掉下来,砸到大腿又落到地上。

喻文州早知道我该把打火机留给他的。

叶修正了正神色,他正经起来的时候总像是换了个人——那些个杀伐的气息还没有从这个人身上散去,虽然他现在是个穿着拖鞋横穿小巷去买烟的老男人,但他也曾经站在过云端的战场上头。

那个时候的叶修黄少天和喻文州都未真正见过,不过神仙妖怪们口耳相传,谁又不曾听过呢?

以至于当两个人终于见到传说本尊的时候,还是被他那股浑然天成的无赖气给震慑了。只觉得童年哗啦啦的碎了一点,在日后的相处中更是拼也拼不起来。

他们只好捧着那堆碎成渣的玻璃心,和这个曾经的偶像一点一点的在这人世界耗着。

所以太平日子总归是消磨心形。

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他那些个曾经了。

黄少天安安静静的再喻文州身边当条忠犬,喻文州也不再绞尽脑汁机关算尽,连九重天都散了,就算王杰希是撑天的神木大抵也没他什么事。

这些个日子不好吗?

为什么他还要往后院里头埋一颗种子,日日月月小小心心的看着护着。

后来 皇天不负,那棵种子终于破土了。

叶修说:“跟王杰希当年一样……说起来比他当年好一点,我还以为那天之后瑶木死绝了,谁知道这么多年后还能长出新的苗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自觉的咬了牙,力气大的连牙根都隐隐发疼。

——早该料到的,明明知道他在干什么,其实早该动手,拔了也好踩了也好。祸害总是这样,野火都烧不尽,斩草还是得除根。

——不过怎么就没下手?

叶修闭了眉头。

“我还是心软啊。”

他这一句不清不楚不明不买,连喻文州都 听不懂,只好接了他上一个的话头:“怎么能死绝?天地还没灭,九重天塌了,可你们这些神仙好歹还活着。”

他叹了口气:“谁知道这是不是天道呢。”

叶修含了口冷笑:“天意难测,你又怎么能懂。”

喻文州答:“我是不懂,所以才能猜,不明白,就还有拼一拼的力气。”

叶修说:“天行有常。”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喻文州俯下身子去将叶修掉下去的那根烟捡起来,用两只手夹住,递回他手里去:“我也想了很久才明白……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叶修问他:“归往何处?”

喻文州按住打火机,点亮了小小一簇火苗,将那烟头凑上去,火焰烧着烟卷的纸,又点着里头的烟丝。

“我心安处。”

他问:“碧落黄泉,八荒故土,十万人间。你腾云而千里一瞬,举雷霆而灭苍穹。龙啸于九天……叶神,何处才是归乡呢?”

龙也是会死的。

大海极深处,这天地间所有的龙族在预感到自己死亡的一刻,都会穿过千万丈的波涛归于此处,然后停下来,等待自己的死亡。血液汇入海中,脱去龙角蜕去龙鳞,千百年后留下巨大的骨架,每一根都像是天柱耸立。

那是龙冢,没有人去过也没有人见过。据说龙类的尸骨层层叠叠的铺满了整个海床,像是巨大的白骨森林,连鱼虾也不会误入其中。

因为那些个巨龙虽然死去千年,余留下来的龙威也让海中的生灵本能避让。

叶修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

据说所有的龙类到了临死的时候都会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只要他们沉到海中,凭借着血液中残留下来的直觉就能找到——他还没到死的时候。

虽然他确实够老了,但是他确实还没到该去死的时候。

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够老了。

从天地初开时候生,共工撞到了不周山,天幕倾斜,只剩昆仑山一根天柱撑着天,天幕倾斜。看着天地间生出了一棵巨大的树重新撑起天。他从天柱上头下来,把魔族逼回到魔界,他那些个金光闪闪的岁月里头的硝烟似乎还没有散尽,他只不过是盘在树上睡了一觉,在醒过来的时候,九重天却已经不是那个九重天了。

喻文州把烟递还给了他,他夹着烟的指头微微有些抖。

他想他还是怕的。

那些个埋在最深处,不可开口,无人提及,最深的惧怕。

他终归还是会归于龙冢,身躯化为江河,魂魄散于天地。纵使他是通天彻地的龙神又如何,万物再寿,寿不过天地。

瑶木又是什么?

不周山塌,昆仑一脉独臂难支,所以天道让着天下的灵气聚合孕育出神木撑起天。

万年于它不过一载。

枯荣不过转瞬。

千万年后纵使他葬身于龙冢。那一株瑶木的新苗总会长出来,就想当年在却邪的山峰上头一样,拱裂石头,抽出新枝。

在那片熏熏的春风里头,一年复一年。

与天同寿。

与地同极。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他又能陪他几个春秋?

只是怎么也忘不了,他困在那种困境里头不得法门,多年的老友遁世,又有新龙化形。自己手里头还握着却邪,却怎么也不复当年模样。

一根锁链穿过他的脊椎,将他牢牢的钉在孤峰上头。

挣不开吗?

倒是未必,只是这天地太平,他了无牵挂,去哪里不是一样。还不如在这山峰上头带着,还会有只狐狸不怕辛苦的跑上来看他。

除了日头太晒,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道瑶木的新苗居然会落到这里来,长着长着就长大了——很多年前他在昆仑山上头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这次终于看清楚他是如何长大的。

这些年什么都忘了,那些个岁月的过去,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如今。

赞叹有,毁谕有。

敌人也逝去,朋友也逝去。

唯有一样终年不变,不管他笑傲九天抑或落魄困囚时,只要往后一靠,都能碰到。

缠上去就好,有树荫可遮阳,有枝叶可挡风。

九重天塌了又如何?

……那人不是一直都在吗?

叶修想自己虽然距死还远,却终究是老了,不在有那种提着枪就赶冲入魔军的气魄,他曾经最好的对手还在一往无前,他却已经会回头看看了。

若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终有了牵挂,那他年轻时候那种辟易千军的勇气就化成了别的东西。

叶修年轻的时候也有一股子悍匪的气息,那是烧在心头的一把火,没有这把火,他打不下战神的名声。

但他现在想要的不过是别的东西。

一人也好,十人也好。

神佛又如何呢?

只要一想到生生世世都不会再相逢。

那真是比龙冢还要寂寞的深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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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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