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為裳

噗嗤一声摔回来!

【全职高手】 [ 黄喻 ] [- 十说 -] [- 满堂花醉三千客 - ](卷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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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木重回天界的那天孙翔亲自去迎。

九重天塌的那天晚上他站在九重天最高处,那条龙闹上天来,一口气破开了所有的防御,神仙们都没挡得住。

从下界到最高的九重天,要走十万阶的天梯。

这是天帝造出来的东西,哪个神仙第一次走都要恭恭敬敬,敛眉收眼,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仙人们说这叫敬天地。

孙翔第一次走的时候心里头觉得遥遥不到头。他前头是两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当凡人的时候足足修够了百年才得了仙缘。

可惜当了神仙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席位。

凡人们叫这种人散仙。

那些个修真的门派里头能出一两个就风光得不得了,连带着自个儿的山门地带都成了灵秀的宝地。

其实什么是散仙?

就是放在神仙堆里头最小的那些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当然没有自个儿的洞府宫宇,只好当这天地里头的游人。

真正的神仙哪里需要修,战战兢兢一辈子修出来的修为,还抵不上人家的一次吐纳。

孙翔一开始的时候觉得自个儿跟他们是不同的。

但是其中有一个人看他,也没什么太大的表情,老头子说话都慢,还要顾忌着自个儿的仙家身份,一字一句都要拖的老长。

孙翔不耐烦,却还是得收着心听。

其实他未必有风评里头传的那么没脑子。

只是不太爱讲人情。

老头子说话里头带着点掩不住的酸味,隔着十阶的楼梯他都能听出来。

但是不服又怎么样呢?

这种位置不给年轻的后生来坐,难道还能让老头子们一起上。

天上最近不是没有新的后生上来,不过看上去也不过是些文文弱弱的清修者。比他早了些年的方士谦被调去看守瑶木,比他早了没多少年的张新杰被韩文清要去了。

两个老头走在前头,相互咬了一路的耳朵。

所以八卦这种东西未必真的只有凡间有。

是个活物就得有好奇心,何况有人的地方就得有江湖。

孙翔其实听得到,又不屑说出来,因为他觉得下这两个老头的面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换句话说,也没什么成就感。

天阶有一段从瑶木旁边穿过——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他们这一路都是直走,抬眼往上头看也是直直的一条,插到云里头去了,也看不秦楚到底有多长,只是走着走着四周的景色还会变。

老头们再前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说的无非不过还是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那么年轻,就敢接那个位置,现在的新人胆子真大,也不怕坐不稳。”

“有什么坐得稳坐不稳的,反正正主虽然还挂着名,人还在下头被拴着,谁来说他坐得不稳的。”

“好像韩文清那边有些不服?”

“说这这么说……不过他自个儿也老了,谁还听?”

“就没别的人说话?”

“叶神那脾气,能有谁帮他说话。”

然后就传来了几声心知肚明的笑。

其中一人还转身看了孙翔一样,明目张胆的探究,上上下下都被他看了一遍。

孙翔余光看见了,不过没转过视线去。

从他的角度上往那头看,一根枝干横过来,天阶都被它挡了大半。

这一条路上干净的一塌糊涂,简直踩上去都能看到自个儿的影子。

偏偏这一条的枝桠上头抽出些叶子——九重天再高也没有太阳高,天光打下来金闪闪的晃成一片,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藤蔓顺着枝干就缠过来,开出小朵小朵的花。

一朵朵开的花团锦簇,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下界的桃花。

其实他本来也不太懂这些东西,不过龙宫里头的匠人喜欢拿珊瑚仿造着岸上的东西来雕,红色的珊瑚最好就是雕成一株一株的桃花树。

往花园里头一放,一棵挨着一棵,也是火红似锦的艳色。

他走过的时候衣摆碰到那一条枝桠,树枝晃了晃,带着上头的叶子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藤蔓上的红花却没承得住,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前头的人回头,有些不快的上来拉了他一把。

“小心点。”

神仙们终归是还是要有仙家的气度,责怪的话不会说,连这句都像是长者随口的提醒。

他没由的就想起刚刚两个人说的那些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小人物总是爱评论离自个儿太远的事,上位者或者是大事件,指点江山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

其实听起来迂腐得很。

孙翔有点不痛快。

他们这一族虽然没有什么抱团的毛病,想来都是独自呆着,相互间知道,谁也不会去关注谁。不过被这么说终归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个时候的孙翔春风得意,心里头倒也真的是把叶修往过气的那一堆人里头丢。

九重天上头的流言都传到了四海。

韩文清和当年一样,打起架来还是那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

不过叶修却是老了。

一年不如一年,看上去也病怏怏的,哪里还有当年战神的威风。

后天犯了大忌讳,天地一怒,劈了瑶木的树干做成锁链将他钉死在却邪上头。

战神的名号却还留着。

反正这些年不管和哪边打,魔界的罗刹或者是西天的夜叉,都没叶修什么事情了。他当年麾下的老班底早就散掉,新跟着的人不服他,久而久之就成了怨气。

叶修被罚的那天三界都人心惶惶。

风雨欲来,每个人都选了个位置观望,也有些当年的老神仙出来说话,言语间都是留恋。不过神仙们向来洁身自好,谁又能真正去管一管呢。

孙翔听这话的时候正在把自个儿断了一半的鳞片拔掉。

它在海底发现了一股暗潮,速度快得很,从一段乱石的海底穿过去。它跟着那股潮水游,速度太快,来不及转弯,一次下来不知道要被那些石头撞多少次。

鳞片撞碎,却只掉了一半,另一半还留在身上。

这个样子张不出新的鳞片来,所以只好把留在身上的那一半拔掉——被撞到的时候根本是来不及疼,这个时候往下拔却难受得他直抽气。

拔下来的鳞片透出乌沉沉的黑色。

每一片都是碗大的一块疤,露出红色的伤口。

他听了一半丢了一半,事后回想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叶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被罚的。不过心里头还是动了一动。

全因为那“战神陨落”四个字。

他心里头有些憋屈,觉得怎么这世上最厉害的一条龙就变成这样了呢?

没多久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因为半个月之后换季,那条暗潮要倒过来流,这样一来就不往乱石群里头过,他得抓紧时间。

孙翔安安静静的再这一片海里头闹腾。

反正山高皇帝远,那些个老龙王们嫌弃这一带风急浪大都不爱来,也没有人类往这边行船,连带着水族也少得很。

他乐的清闲自在,反正怎么折腾也没人管。

 

孙翔刚刚出生的时候其实着实胡闹了一阵子。

他甚至不是在海里头出生的。

他们这一族虽然不是龙,九成的习惯天性却差不多,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蛋,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一丢就好。

交给天地孵,等时间到了自然会生出来。

不过孙翔不是龙,他是蛟。

差这么一点就是这么一点,况且这也不是一点,中间隔了深长的一道天堑。

世上的人把龙奉为神族,连人间的天子也要说是真龙转世——不过真龙又有几个看得上皇帝的位置?

它们这一族是妖。

虽然看上去像,说白了不过是大一点的蛇,没有角的龙不过是蛇——蛇都要比他们长的好看些,至少不那么凶恶。

至于血统,恐怕连金鳞都要比他们好一些。

好歹那还是个灵物。

他们不过是妖物。

鲤鱼跃过龙门就能化龙。它们要惨不少——因为已经有了龙形,自持身份不肯去像一样挤龙门。

可惜自个儿又不是真的龙。

 

那不过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水潭,不知道是不是有地底下的暗河。

这一块方圆几十里都不怎么下雨,山上的地全部缺水而龟裂。村子里头只有围着湖的这一块地能用,田地都围绕着湖建起来。

农家自己织了网,用麻绳编成渔网,早上下田的时候往湖边一拴,往上走的时候再来拿,运气好的话往往可以捕到半个鱼篓的小鱼。

只有半个手掌那么长,湖里头没什么吃的,鱼都长不大。

村子过了好几代依旧穷,不过还是一代代的传下来了。老人们不愿意搬走,说是这个地方是福地。县城里头的人都嘲笑说胡扯,穷乡僻壤的地方,连块像样的田都找不出来,怎么就是福地了。

后头人们发现虽然穷归穷,地里头长出来的庄稼个头也小些,偏偏这一村子的人长寿的厉害。

某一年闹了蝗灾,虫子飞过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像是块黑云。

周遭几个村子的庄稼被吃了个干干净净,谁知道那一片黑云在快到这个村子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绕过村子之后就飞走。

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县里头来了人,说估计这地方真是有什么神明庇佑着。

村子里头的年轻人在收庄稼,把多出来的一部分卖出去,稻米还是和往年一样长的不怎么好,放在往日不过只是三等的粗米,现在价格却卖得比一等的精米还要好。

它爬在塘子地下听上头的人絮絮叨叨。

那个时候的孙翔还没睁眼,摇了摇身子从湖底爬出来。

眼底隐约可以看到点光,大概今天日头不错。它在水底听的时候一边听一边摇尾巴——哪里是因为什么神仙保佑?

村子往后走,翻过三两个小山包,有一座长长的孤峰,鹫峰千刃拔地而起,像是把倒插的长枪,却连鹰都飞不上去。

孙翔刚刚孵化出来的时候往水面上头冒过一次头,那座孤峰上头传过来的煞气惊的它鳞片怒张。

它虽然不是神,也算是这地上罕见的凶兽。

那座山上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化成的,第一眼见的时候连他都被吓得不轻,何况只是一群人间的飞虫。

后头孙翔睁了眼,它在水潭里头呆了不短的时间,偶尔冒头会被农夫看到,虽然还没成年,身躯已经有海碗那么粗。往往骇得人丢了锄头往会跑,一边跑一边吼。

“蛇……!大蛇……!”

那个时候的孙翔想明白了,其实自个儿和那些个绕路走的虫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芸芸众生,统统都是蝼蚁。

你若要这天也怕你,那就得比天还高。

走的那天它出了水,绕着那座孤峰飞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寸草不生。

蛟不能离水,最多也不过是飞了一圈。

这一圈走完的时候遁回水里——湖底有交错的水道,顺着其中一条入了海。

那个时候的它想天高海阔,终归会有自个儿的位置的。它现在还够不到天,却总还能搅一搅海。

 

几百年后孙翔长的足够大,连带着那一片的龙王都知道它的名字。

天分很高,资质又好,多少龙子龙孙都不如它,从海里头游过来的时候像是条巨大的黑蟒,脊背就有普通的商船那么大。

打这片海过的船都,又一次孙翔路过正碰到商人往海里头倾倒鱼和米饭,张口全部吞了,没放上心上。

从暗流地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龙王家的小儿子怒气冲冲的在半路等它。

他本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一来二去骂得火起,尾巴一甩把那条小金龙打出去好大一截,不想撞上了刚刚的渔船。

人们在恐慌中看到海里头浮起一金一银两条水蟒。

一条头上尖尖的龙角,虽然还没张出来,像是小儿的乳牙,不过已经能看到模糊的龙形了。另一条却全身乌黑的厉害,像是条巨大的黑蛇。

蛟的鳞片要比龙大,也不会像龙那样亮堂,总是乌沉沉的,像是沉重的铁铅。

有人吼这是龙神在打蛟蛇,连忙着要往金龙那边靠。

孙翔气的连话都说不出。

在它看来吃了就是吃了,弱肉强食,谁能力强就谁来吃,小金龙要是有本事就自个儿来抢,偏偏要仗着自个儿老爹的名声来耍威风。

孙翔眯了眯眼睛,心想它老爹也未必有什么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龙怎么还会呆在海里头,都在九天上头呆着。

小金龙扑过来的时候孙翔没留力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地那处煞气很重的山峰,耳濡目染下头有些东西就进了脾气。

他打起架来的时候总是狠得很,半点力气都没有,只要惹了统统打死。

既然能被自个儿打死的,也就不用放在心上。

最后小金龙被他用尾巴卷起抛到了岸上。岸边房屋哗啦啦的被撞倒了不少,屋子里头的人尖叫着跑出来。小金龙一边的角折断,流出来的血红了整个河岸。

孙翔回了自个儿的地方。

它刚刚来这片海域的时候龙王也没有派人来赶他——五湖四海里头总不能全是龙,哪篇海里头不藏着几只蛟。

不过孙翔比寻常的蛟要嚣张得多。

 

他和龙王打起来的时候七寸旁边被龙角顶了个窟窿。

两人搅得海里起了三十丈高的海浪,沿着风一层一层的拍到岸边,泊在码头里头的船一条一条的沉下来,被尾巴一扫,货物从箱柜里头洒出来,落到海底。

老龙王毕竟是老了,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被孙翔用身子死死缠住,绞断了它的脊骨。

但是孙翔随着海岸漂浮的时候再想伤口真疼,海水里头的盐浸进去之后就更疼,像是那一块的鳞片在一瞬间被拔掉似得。

老龙王潜入海底去了,鳞片最后一次在阳光底下走了一遭,上头的水被晒干,本来应该露出粼粼的样子,却又被血染上去。

孙翔咧着嘴笑,它想听说龙死的时候要去龙冢,那里头都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有龙类的尸骨,垒起来有天那么高。

不过那么多的骨头要往哪里放?

想着想着又转了念头,那伤口是真疼,挨着它的七寸,疼得连动都不能动。

孙翔想要是自个儿是条龙就好了,龙是没有七寸的,全身都是硬的像钢铁一样的鳞甲,利爪或者刀尖都穿不透——所以自个儿只好把那条老龙的脊椎绞碎。

七寸是只有蛇才有的,被打了就动不了,捉蛇的人都知道要去拿蛇的七寸,拿到了就赢了。蛇被握住那个地方,只是两个指头轻轻一捏,生死就不是自个儿的了。

 

这件事情传的很快,老龙王家和睦的很,小儿子死了老子老报仇,老子都死了,大儿子打不过,不过那条不知道哪个河沟里头来的蛟也奄奄一息。

龙宫写了状子告到天庭,站在海里头凸出的礁石上头用三昧真火点燃,那股青烟从海里头腾起,弯弯曲曲的向着天穹而去。

孙翔在水里头,连游动的力气都没有,索性随着水浪胡乱的漂。

岸边的惊涛还没有停,离得远的海域里头却平静得很。他身上的杀气还没有消下去,鱼虾都绕着它走。

孙翔仰着头看天上,海水没过它的嘴鼻,呛进来的海水却让人觉得舒服得很,不像是浇在伤口的那些那么疼。

他想最好让叶修来……传说中那个最厉害的龙神。不过很多人又说叶修已经老了……听说还因为被罚下了界。

它不是神仙,却也不是妖魔。

不过神仙不爱与它亲近,妖魔也不喜欢和它来往。

却也有偶尔说上两句的交情,它在那些个口耳相传里头听到叶修的名字,说他是开天辟地的战神,那一把绕着火龙的长枪。

忽得又飘忽,想起当初水潭底的日子。水面上有一道倒影,横跨过整个水面,像是把长长的刀把整个湖面劈开。

那是远处的孤峰。

孙翔想,凡人说万物皆有执念。

大概那就是它的镜中花,水中月。

 

谁知道等来的不是持兵的天将。

那个人来的时候踏破了整个海的波涛。

四周忽得就不同了,静默的像是面镜,他伸手摸了摸它的伤口。

孙翔忽然觉得那里的疼慢慢消掉,新的鳞片长出来,盖上裸露的地方,新长的肉藏在下头,就再也没觉得疼了。

那是个穿着佛衣的神仙,黑色的广袖外罩,上头拿金线密密麻麻的绣密密麻麻的繁文,孙翔看不懂,却总认得出一个“卐”字。

手上戴着串佛祖,小颗小颗的菩提子,穿了九十九颗,绕城细长的一串,沿着手腕缠成几缠。

明明是个和尚,却有张太好的脸。

大概像是世间传说里头的公子哥,这种人应当是放在高阁上头的,赤着脚裸,雪衣高冠,击节而歌。

那人和他说。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放在孙翔的头上,弯起指节沿着一个地方敲了敲。孙翔忽然觉得脑袋像是炸裂般的疼,比刚才还要厉害。

它想要翻动身子,却像是陷进了泥水里头一动不动。

全身的鳞片“哗”的全部张开,又闭合下去。

它张嘴哈哧哈哧的传奇,喷出来的气息灼人的烫。

那个人走的时候踩动了水波——这片还才像是又活过来,一上一下的扬起波涛。

孙翔把自个儿的头转了个方向。

那人一步步的往前走,脚步踩过的地方生出莲花,一朵朵迎风摇曳,怒放生姿。

 

那天的海里头飘来大片的白莲,接近花芯的地方却又变成红色,捞上来之后放到家里也不会干涸,用农家的粗瓷碗接了清水养在桌子上,三个月家里头都有股淡淡的幽香。

蚊虫不近,病痛不扰。

后头有游方的老和尚路过,说这一整个的县城居然如此有佛性,难道是世代供奉的族人。

临海的地方不拜佛陀,拜的是妈祖和龙王。

那人站在岸头上说奇怪,这风中的味道明明是案头上的佛香。

却见眼前的海面上忽得出现了一股白线,越来越近,临近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浮了上来。脊背像是连绵的山脉一样看不到头。

周遭的人大惊,拉着游方和尚说蛟怪又出来,上次它杀了金龙,这次恐怕是来找岸边的人报仇。

和尚挡下了渔民的钢弩——从金龙又被海水卷走之后沿海都筑起了射台,从官府里头调出来最终的铁箭立在上面。

“不要打,这不是蛟怪,是快要长角的蛟龙啊。”

那黑色的巨兽在水中弯起头颅,盯着老和尚看了半天,看到他手上挂着串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佛珠——质地不怎么好,却像是用了很多年,有抚摸出来的光泽。

它眼中闪了闪,又把头埋回水里。

半晌之后有艘沉船被推了出来。

那条蛟随着海潮退去。

“咔啦——”主杆受不住颠簸,直直的朝着船头砸下来,砸碎了船头雕着的龙头,砸开甲班下头的船舱,一颗一颗的鲛珠滚落,泛出月白色的光。

 

孙翔后头选了个大致的方向,顺着水流直直的北上。

头撞上海中漂流的冰山,哗啦一声碎了满目的冰块。

它游得要更快了些,头却不怎么疼,只是那里有一圈显得有点细细的痒,它想去默默,爪子却够不到。

索性不游了,停下来找了快相对较大的浮冰。

变成人的时候他听到自个儿骨头挤压的声音,心态却兀得快起来,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呛了好大一口水。

他坐上浮冰,伸手摸了摸自个儿额头。

那有硬硬的一块疙瘩,摸上去好像有点凸出——曾经看过在水面中的倒影,直直的龙角,还没有分叉。

 

北海的水都是冻住的,它只能在水里头潜行,谁知道游过巨大的冰原之后确实座终年都在喷发的巨大火山。

孙翔爬上去,看到岩浆在火山口里头沸腾翻滚,冒出浓浓的黑烟。

他把自个儿身上那件衣服脱了,皮肤上渐渐浮现出鳞片的形状,一点一点把皮肉裹住。他估摸了下高度,终身一跃,跳了进去。

 

脱鳞换角的那天北海上空都是它的呼啸。

像是天边的闷雷声,火山口冒出的烟要比往日都多,整个山体不短震动,大片的石头裹着岩浆滑落,落到水里头听到“滋”的一声,冒出股白烟,又安静了。

随机确实更多的石块不断滚落。

海水的温度上升,靠近的冰层融化,直直烫出个方圆三十丈的大湖。

黑色的巨龙在黑雾中翻滚奔腾。

鳞片一块一块的蜕落,落下的时候撕扯住皮肉,露出里头的血管。却来不及去顾及,只能拿角去一下一下的拼命撞击山壁。

头上的角却渐渐变化——抽长了些,尖锐的顶端变得圆润,有有分叉长出来。

 

有人在九重天上头听着,一声龙啸扰动了流云。

金乌飞过北海的时候被龙气所震慑,踌躇不前。

那一日的凡间,落日比预定晚了半刻钟。

 

“于是人家小蛟龙成功上位,你这个大神仙被踢出天庭?”

叶修切了一声,背着他那把伞:“我这是让他。”

“嘴上说说。”黄少天问:“你和他打一架,谁赢。”

“三七开。”叶修伸出三个指头:“我七他三。”

黄少天说的模棱两可。

叶修说这叫实事求是,你和喻文州打一架谁赢啊。

“五五开。”黄少天摇头:“他鬼点子多。”

叶修从兜里掏出盒烟:“说起来孙翔倒是没有什么鬼点子……其实这种人最麻烦啊,耍点策略搞得我多没道德一样。”

“所以你要冲上去和他拼了?话说人家都不认识王大眼,你就不能好好跟人家说说。”

“不说。”叶修摇头:“说也说不通,我们先绕路,要是能绕过去就不用和他打。”

九重天塌的时候天阶倒是没有塌陷——其实天上的很多宫宇都还在,只是神仙都不见了。

黄少天问什么当初九重天会塌?

叶修之说了句天有寿时。

喻文州问:“原本住在上头的神仙去哪里了?”

“有些避世隐退,有些再入轮回。”

“神仙也入轮回?”

“谁说神仙不能入轮回。你只是成了神仙,说不准上辈子还是个妖怪。这又不是永生永世的事情,只不过是这辈子长了点而已。”

喻文州接了个话头:“叶神也会入轮回吗?”

“我不会。”叶修踢开路上一块倾倒的石柱,下头居然还压着几片金玉叶:“死了话就回龙冢,从那里回归天地。”

“成了天地的什么?”

“什么也不成。”叶修反问他:“难不成你还能说明白什么是天地。”

喻文州笑了笑:“日月星辰,江河湖海。”

“那是万物。天地万物,先是天地,才是万物。”

喻文州愣了愣,脚步一停,黄少天再他身边察觉到了,心说又闹什么幺蛾子,伸手拉了一把,拽着他往前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突兀的从石阶上头往一边看隐隐约约能看得到个大树的样子。

黄少天在心里头说好家伙够大的。

细看却发现那树的枝干颜色发黄,像是枯了不短的日子,那些个金叶玉脉还挂在枝桠上,不过也是死气沉沉,连响都不响一下。

却从中间被劈开。

像是树心里头新长出了一段树干,从破口处能看到缠绕在上头的藤蔓的,都不过一握那么粗,应该也是新长出来的。

叶修往那边瞅了瞅:“里头就是瑶木的新苗。”

他指了指外头枯黄的老树干:“三千春秋,外头这就是瑶木的秋。”

又指了指里头的新苗:“里头的就是春。”

喻文州说:“一共双生,枯荣并存。”

叶修点点头,样子颇为赞赏:“所以我得赶紧去把王大眼捞出来,要不他得为这新苗鞠躬尽瘁。”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板上钉钉的得死而后已。”

黄少天嘲讽他:“到时候你上哪哭去哦?”

叶修想说滚滚滚,想了想又觉得别和他一般计较。

倒是喻文州看了半天,一路上脖子都往那边拐,直到有一段路有云遮过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才转过来用手按摩自个儿的脖颈。

“可新木旧木不都是他?”

叶修像是被戳了痛处,期期艾艾的打马虎。黄少天骂他假正经,感觉得统统交代。

叶修低头想了想。

“当初新木旧木都是他……只是王大眼连一个三千年都没有过去。”叶修笑笑:“有些时候我觉得他还满亏,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天就倒了。”

“与你有关?”喻文州一眼扫过来,叶修觉得被看得寒毛都竖起来。

心想这小娃娃平常看着慈眉善目,怎么老往人痛脚的地方戳,一戳一个准,简直刀刀见血。

他点了点头。

黄少天走上去挽了他的肩膀,满脸八卦:“说来听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那点老底兜了多少年,抖出来听听。我保证……不轻易说出去。”

“当初沐橙她哥哥死的时候……我身上的天链已经没有了,王大眼给扯开的。”

他说:“天上有本簿子,大妖怪能不能成仙上头都写着。苏沐秋其实已经过了天劫,它死的时候尾巴已经长出来,这种成了仙的大妖怪已经不归地府管,你总不能让仙人走畜生道。所以魂魄应该是归天地。”

“我追上来看他的魂魄去哪边,太急,妄动了灵台。”

叶修语气一顿:“所以在哪个时候引了天劫。”

黄少天停下来,把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不相信的显而易见:“你还过天劫?!你不是早就大成了?胡扯的吧叶不修,我告诉你一把年纪了不要装嫩!”

“要不我怎么说老天爷坑我啊……”他摇了摇头:“况且还躲不掉,雷劈都不算什么,血管里头的血完全逆着流一遍,现在想想都还疼。”

喻文州想了想:“心劫。”

“嗯。”叶修也不否认:“不过当时没想明白,疼的受不了,往瑶木那边靠,王大眼从瑶木里头走出来,拿自个儿的藤来缠我。”

 

白龙挂在瑶木的上头,还是它历来喜欢趴的那个位置。

血流从心脏冲出来,速度要比平日快三四倍,心脏跟着砰砰直跳——叶修不是不熟悉这个速度,变成人的时候心脏就是这么跳的。

只是它现在还是原身,龙的心脏跳动的速度理应比这慢得多。所以这个时候扯动的这个胸腔一下一下的痛。

他连缠着树干的耐心都没有,只好觉得整个人都要从里头崩裂。

双目赤红的时候有条东西伸过来,顺着他的腹部往上卷起来。

叶修拿爪子去抓,藤蔓被扯开,叶子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新的藤蔓却又缠绕上来,把它扯开的口子补上。

瑶木的树藤缠成了一个茧。

里头传出来不停的龙啸。

原本捧着酒的仙女手中的玉盘倾落,衣服上的披帛勾到一边的树枝,扯了七零八落。

“呀!”

惊叫声中却见那茧中腾起黑气,树藤被从中间扯开,露出锋利的爪。

黑气又绕回去,围着那条白龙上心翻腾。背脊上的鳞片怒张,有些黑气顺着浸进去,整片鳞片被染黑。

他当年从魔族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牙齿咬的死紧,喷出来的龙息飘到天上就变成了雷云,龙啸变成闪电,不过那个时候煞气都聚在却邪上头,现在却是聚在它自个儿的身上。

 

“后头王大眼看到拉不住,就只好自己出来。”叶修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往旁边靠:“小胳膊小细手。”

他这话说的有些可以偏颇,其实要论起身材,王杰希比他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高,比例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身的缘故,无论站着坐着都很端正。

喻文州虽然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一人,搁在王杰希面前比总是少了点气势。

黄少天说这是他随和。

不过也知道是因为喻文州身上没那股气势。

亭亭玉立立的,那股顶天立地,撑天的气魄。

三个人沿着天梯一直往上走,喻文州看得出叶修的焦躁。他这人表现什么情绪都不明显,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烟却越来越凶。

每次点烟的时候打火机的声音间隔越来越短。

从他这里看上去可以看到叶修手上的肌肉绷的很紧,这影响了他的动作,会让抬手和缩回胳膊都显得有些僵硬。

这就看出黄少天和叶修走的确实是不同的路子了。

叶修虽然也会偷袭,不过始终不像黄少天那样得心应手。

他也不知道三个人现在是算光明正大的要人还是偷偷摸摸的迂回。三个人都放轻了脚步,天阶有些地方有些坍塌,或者是被什么砸下来的东西阻断。

喻文州听说过那次浩劫。

其实九重天像是个被巨大空气罩倒扣着托起来的地方,瑶木是从这个倒扣着的碗底中心长起来的。九重天不是建在瑶木上头,大多是由一阵清气托着,不过瑶木的根茎伸出去,把这些散落的清气全部收拢在天穹上头,这才成了九重天。

当初天穹倾覆,说的就是这个罩子破碎,清气四溢。

破裂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大概是一栋房子砸上了另一栋,因为根基不稳,又砸向了下一栋。

像是洪水拍过,宫宇一座接着一座的倒下。

神仙们手忙脚乱却救不得。

于是一重天砸向了二重天,二重天又砸向了三重天。

最后九重天统统倾斜,整个天穹上头的清气流溢而出。

黄少天像是听到了点什么动静,把喻文州挡到自个儿身子后头,前头叶修也躬下自个儿的身子。

从他们这里抬头往上看最多也就能看清楚两三百阶的距离,再往上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黄少天问:“我们走慢一点。”

叶修没反对,却还是忍不住和他斗嘴:“这里现在也没什么神仙了,说不定上头是哥的老相好。”

喻文州笑了笑:“我们不怎么想认识,叶神的相好来头都挺大。”

“那是。”叶修绕过了一处缺口,这一处的石阶全都被打断了,只能曲起身子跳过去。叶修跳的轻松容易,黄少天跃过去的时候也像是敏捷的豹子。

喻文州叹了口气,却看到黄少天在那边张开了双手冲他挑了挑眉毛。

——跳嘛跳嘛,我接着你。

喻文州摆摆手,让他闪一边去。

 

孙翔抱着枪在石阶前头等了很久。

他选了块地方躺下来——这里应该是哪位神仙原来府邸的顶梁柱,直径可以容纳他完全躺上去,把肚皮露出来。

只是只有三分之一,所以脚只能伸到地上去踩着地板。

其实他有点想下去,往前搁个三百年或者他就直接下去了。

却邪被他放在胸前,有些蠢蠢欲动。

他拿自个儿的食指在枪尖上头滑过来又滑过去,同时漫不经心的想着些事情。余光往前头撇了撇,那人居然端端正正的站在石台上头等着。

——还老早的距离,也不累。

前头那人忽然出声:“不要玩抢。”

要是这话从其他人嘴巴里头说出来的话孙翔估计会觉得他多管闲事,或者就是没事找事。

叶修就是很喜欢没事找事的那种类型。

当初他刚刚继任了战神的名声,有人带着他去下界找那把叶修用过的神兵,兜兜转转居然落到了记忆里头那座孤峰上头。

孙翔惊讶的神情诡异。

随行的天将还以为是不高兴,连忙说:“却邪在这里很多年,打完战的时候叶神随手往这里一插。后头瑶木叶长在这里,根都深到下头的地里头,枪身有些破损。”

孙翔制止了他后头的话。

“没事,正好可以改一改,枪身加长一些。”

他走过去在空中做了个虚幻的抓握。

虽然说这一整个的孤峰都是却邪化成的,其实神兵还是藏在最中心的位置。石之心,枪之魂。最重要的地方还在,其它的部位再本毁多少次也没关系。

那把枪脱离桎梏往孙翔飞过来。

握上它的一瞬间孙翔觉得自个儿像是握住了一条龙。

孙翔在心里头对自个儿说,我会比他做的更好。

离开的时候他往自个儿出生的方向望了一眼,记忆里头的那个水潭离这里冰不算很远,却怎么看都没看见。

“上神在看什么?”

“我记得这里往东,有个湖?”

“上神这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如果是在瑶木生根之前,那么现在估计不在了,瑶木的根茎深入到地底下,四周的水都往这边来。”

孙翔想了想,这四周想来缺雨,如果是水底下的水道被堵死了,干涸在所难免。

他点点头,想过也就忘记了。

 

他也不是没有再见过当初那个佛家的修士。

九重天里头很多人都在提他,口耳相传里头赞不绝口,连着仙子们好像也尘心未褪,喜欢聚在一起偷偷的看他。

被发现之后那个人也不生气,只是双手合十对他们作了个佛礼。

孙翔提着枪从姑娘们背后走过,他觉得那个佛礼大概也是作个给自己的,却不知道怎么算是回,只好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摇摇头又走了。

因为那人开讲佛法。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闹做一团,其实谁知道是对哪边有意思呢?

 

不知道历代的龙神是不是都有个爱盘在树上睡觉的地方,叶修走了之后孙翔看那块地也挺顺眼的,也就学着他的前辈一样盘在树上。

迷糊间却觉得自个儿的头顶上有些痒。

他猛得睁开眼睛,眼前那人收回手去。

孙翔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对这个人的靠近毫无反应。平常睡着的时候他也足够惊醒,就连为西王母传信的青鸟飞过他也能听到扑腾翅膀的东西。

孙翔可以敏锐的分别出一个人身上的好意或者是杀意,这是他很多年保命的诀窍。

但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同——它眨了眨眼。

周泽楷身上似乎有种更为纯粹的东西,他窥探不出杀气,却能感觉到这股气息里头隐藏着的强大力量。

这股力量却被他用一种近乎慈悲的方式所表现出来。

那人摸了摸它的龙角。

“长大了。”

孙翔忽得就想起当年他躺在海里头让海浪带着自个儿走的时候,本来以为会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天将。

谁知道居然是个佛陀。

不过哪有佛陀是长这个样子?

周泽楷的头发很长,几乎快垂到膝盖,黑的像是块上好的缎子。他觉得这种人就应该去做青帝,和那个传说中的花神分庭抗礼。

 

天穹倾覆的时候孙翔带着人来击杀叶修。

上头却诸多顾虑,叶修虽然不在担任战神,在平常的诸仙中却有着不小的声望。他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批老神仙,又是真正帮天界打下江山的人。

要赢的足够漂亮,却又不能做的太狠。

孙翔对这些东西不以为然,但是当他赶到的时候那条龙正扫倒了一片兵将。

孙翔想又怎么样,你足够老了。

但他以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方式落败。

那条龙从他头顶罩过来,却邪被弃在一边,叶修的爪子按在上面。

他喷了口气,龙息碰到孙翔面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你连最基本的游戏规则都不懂。”

那龙对他说。

“这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事。”

彼时他的兵将溃不成军。他眼睁睁看着那条龙转身撞上瑶木,四周像是有惊雷炸开,叶子不停的被撞下。

那条白龙的脊背上头已经有一整天黑色的鳞片。

它最后一次撞击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出来。

他张了张口,对上那双火红的眸子。

“……叶修?”

 

“叶修。”

一直走在前方的年轻人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中他找回了昔日的那种感觉,或者说某些东西从未离开过。

他站立的方式已经完全是昔日的样子,背脊挺拔,双腿并拢,微微弓起背上和小腿的肌肉,这让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反击暗算和随时奔跑。

一个长期窝在家里抽烟玩游戏的死宅按理说不应该有这样的姿态。不过黄少天这些年一直热衷于和叶修打架也不仅仅是因为一直记着第一次见面被他三招虐趴的抽。

黄少天曾恶意满满的对喻文州说他猜叶修一定在晚上偷偷压腿,要不怎么状态是怎么保持的。

喻文州反问你状态退化的很多?

“啊?没有啊,其实只是进步的有些慢,退化怎么可能,我可是一直很厉害的!文州你想和我打一架吗?”

“那不就得了,我也没见你偷偷躲起来压腿。”他拍了拍黄少天的胸膛:“这都是我晚上带着你在江边一步步遛出来的啊。”

黄少天觉得自个儿被占了便宜,却又想不出反击的方法,他总不能嘲笑喻文州手无傅鸡二两肉。

大概会被对方欣然接受,反正喻文州也从来没把自个儿定位在武将的位置上头。

 

他们两人一直紧紧的咬在叶修后头。

叶修好像不怎么在乎自个儿的战斗姿态,比如说有些地方太矮需要钻过去,他也不介意用一种类似于犬类的方式通过。

反倒黄少天的动作颇具有观赏性,连压低背部的姿态都像一条狼。

后头三个人走了大半天都没有发现敌人,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瞎折腾,索性放开了脚步往上大跨步。

甚至最后和黄少天用一种步兵常用的行军步来比速度。

 

孙翔听到脚步声,站起来走到周泽楷身边,他的脖颈有点酸,是由于刚刚靠着却邪睡着了所造成的。

叶修走上来的时候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当初那条龙联系在一起。那不过是个略显得有些憔悴的青年人,甚至不能再说年轻,眼底有淡淡的淤青色。

倒是叶修显得还认得他,见到他倒提着的却邪挑了挑眉毛。

孙翔这些年一直在想如果见到了要怎么和这人在打一次,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都不对,很多事情要等到真的交上手了才知道。

况且叶修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后一个念头都被他掐灭。

叶修看了看面前的两人,往他跟前放谁都是后生,不过这两个人似乎也太年轻了点。

他和孙翔打过,不过其实没怎么记清楚这人的风格,似乎有点像韩文清的路子,穷追猛打疯狗型。

另外一个倒是没交过手却认识。

虽然现在九重天倒了,不过神仙还没死绝。那话怎么说来着,有人地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总有个江湖第一美人要让英雄抢破头。

以前那个位置上是张佳乐,不过他跑去思凡了。

叶修想现在的后生胆子就是大,居然能把心思打到佛祖徒弟的身上去。

 

孙翔不能让他过去。

说起来他这个人骨子里头不知道怎么的有股使命感,现在回想以前的那些事情觉得自个儿真二逼,于是乎只好更加兢兢业业的干。

虽然现在没人再拿战神的名头来看他了,他却干的要比往日的好得多。

不管他还是不是战神,他始终都是这天界的守护龙神。

叶修要把瑶木往下界带,怎么说都是不可以。

看出了孙翔的烦躁,周泽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在宗教里头这种动作往往代表着赐福的仪式,有道行的老和尚们经常做。他当初跟在莲花座下听经的时候佛祖也经常会用手来抚他的头顶。

不过周泽楷这么做却单纯只是为了碰一碰孙翔的角。

龙的角应该是全身上下除了逆鳞之外最不能让人碰的地方,孙翔的逆鳞藏在锁骨下头,周泽楷没见过,不过却很喜欢碰一碰他的龙角。

叶修看不得两个小年轻往自个儿面前秀恩爱。

心里头啐了一口,心想怪不得不剃度呢,尘缘未了,还是朵带刺的榆木桃花。

他要往前走的时候被孙翔拦住。

“小朋友。”叶修挑了挑嘴角:“听过下界一句话没有,阻人因缘被驴踢。”

孙翔没回过神。

叶修接着说:“你干嘛拦我呢?要不这样,我们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

孙翔还是没忍住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去鄙视他,虽然他知道这个人的可怕。

叶修却在这个时候动了手,千机伞在他的手中合拢,伞顶的尖刺亮出。

两把剑迅速的撞击在一起。

孙翔的枪很猛烈,每一击都像带着绝对的速度和力量。虽然他自己也是一条龙,但是曾经被他刻意忘记过的那些东西似乎又被他记起来了。

他曾经在海中杀死过两条不自量力的龙。

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觉得的血统。

孙翔握紧了枪,只要你足够强,那么连血统也要被你踩在脚下。

叶修的枪却在半途改变的姿态,两把枪的枪尖还撞击在一起,叶修收了力气,千机伞在空中的时候就转变的方向。

叶修往后一退,侧步向前,千机伞的伞柄脱出,变化为剑形态。叶修双手握剑,用力一个最简单的“突进”形式。

如果这一招换黄少天来用估计现在可以直接破开孙翔的防御。

不过叶修的剑在中途被挡开,他往上看了看,孙翔的枪柄想侧边一挡,将他们的进攻挡了回去。

叶修想,哦,枪柄被加长了。

手下却不停,剑尖的方向改变,又收回了伞柄里头。叶修欺身上前,伞面打开,他向上一撩动,孙翔不得不后退半步来恢复视野。

叶修却忽然收了伞,将他往后一提——这个动作像和前面孙翔站立提枪的样子一模一样。

也许狠狠挥出一拳,朝着孙翔的正脸直直的去。

所有人被这样毫不加掩饰的打法惊呆。叶修本来提在身后的伞却在这个时候上前,他跃身而起,伞头的尖端脱出,拉着铁链越过两人,插到了后头瑶木的树干上。

叶修用一个刁钻的角度穿过孙翔的攻击范围往那边跑,他跑起来的时候姿态漂亮。黄少天注意到他和孙翔过招的时候一直是微微蹲着马步,其实腿部早就蓄积了足够逃脱的力量。

他想起刚刚往上爬的时候叶修的那句话。

能绕过去就不打了。

他牙根就不是来打架的。

孙翔的枪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枪花,枪柄顶在肩上,他用这样的力道投掷出的却邪足以追上叶修的速度。

一旁的周泽楷却忽然伸手拦了他一下。

却邪射出的角度有些偏,叶修在空中听到破风而来的声音。

 

一阵刺耳的声音划过所有人的耳膜,像是两把剑的刃口在相互刮蹭。

孙翔快步上前,却邪被打着旋被弹回来。面前白龙的身上出现一条伤痕,鳞片被刮落不少,往外渗出血来。

孙翔伸手握住却邪,另一只手抬在枪柄的中端,末端顶在离他眉心三指的距离处。

白龙忽然在一半折转,它的尾部迅速向后退去,一缠绕上了瑶木,龙头却猛然调回。

孙翔还未捅出的枪尖停在它的眉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能看到眼中翻滚的杀气。

却邪呜呜的鸣叫,那是它真正醒过来的样子。

忽的两双眼睛中的杀气却卸去。

孙翔的额头上头多了一只手,中指上头有一串细细的佛珠。

周泽楷碰了碰孙翔的前额,那里的疙瘩比刚才要更明显些,甚至能摸到凸出来的感觉。

而叶修也回头,他绕在树上的尾巴那里站了一个人,指头放在他尾鳍处的一片龙鳞上头——那块龙鳞带着淡淡的黑色,藏在它身体最不容易让人觉察的角落。

周泽楷敲了敲孙翔的额头,低声说:“还不够硬。”

还不够硬,虽然他已经长出龙角很多年,不过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软膜。真正成年的龙神的龙角是足以和麒麟角想比拼的东西。

孙翔还不够大,这还不是他在这个年纪足以抗衡的对手。或许他终究还是会长成比叶修更厉害的龙神,不过拿大概要很久很久以后。

 

王杰希站在那里,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的少年,正不足往这边看,神情里头都是好奇,却没有害怕。

叶修说:“和你年轻的时候不太像。”

王杰希叹了口气:“他比我适合。”

龙神回头蹭了蹭王杰希的身子,他脱掉了自个儿的衬衫,穿着件白色的长袍,只是现在是短发,才能和记忆中那个年轻人辨别开来。

他穿衣服的风格随方士谦。

那个神仙虽然看上去蛮靠谱,其实脾气里头也是个不着四六的样子。不过他怎么样了……

叶修眯起眼,好像在王杰希可以完全控制力量的时候他便退走了,潇潇洒洒的一点不留。其实某种程度上叶修觉得王杰希之所以会有这么老妈子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方士谦当初树立的榜样。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这种自我牺牲的习惯是哪里来的。

佩服是一回事,看不顺眼又是另一回事。

王杰希摸了摸他的那块鳞片,他用的力气很轻,叶修却还是不自觉的缩了缩身体。

“我还是第一次看清楚你的真身。”

叶修想可不是,上次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它入了心劫,连自个儿都控制不住自个儿,要不是被眼前这人拉了一把,大概就要灵台破裂,从而天人五衰了。

叶修把头凑过去,王杰希有点发愣。

它拿自个儿的角戳了戳眼前人。

王杰希这才试探着扶着叶修的龙角站上去。

这个体验新奇并且特别,叶修立起自个儿的身子,把人往上头送了送。

“我听说太古时候的仙人就是御龙驾凤,瞬息可千里,山河渺杳,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叶修顺着瑶木的树根往上飞,带了顶端才停下来,整棵树木本来应该是枯死的,却在一堆老叶中发现几点翠绿。

王杰希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

“新苗慢慢长出高,这世上只能有一棵瑶木,这里已经张不出新的金玉叶。”

“没事,反正也不拔你的叶子去卖钱。”

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根粗树枝上头,光秃秃的没什么叶子。其实整棵瑶木已经有些斜斜的倾颓,这些年来天穹倾覆,九重天却一直没有消散。

断井残垣还在苟延残喘。

叶修说:“你也不累得慌。”

王杰希张口想说你不明白,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其实叶修很通透,他能看得懂你心里头想什么,却又不横加干涉。

王杰希走的那天下头还在下雪,他关门的时候身子没有回头,牵着高英杰的手,就那么从那个家里头出来了。

其实在他心里头大概也知道叶修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们两个人历来都很清楚,既然要走了,自然就该抽刀断水,婆婆妈妈实在不成样子。

谁知道叶修居然一路追上了天。

他上次这么干的时候还是苏沐秋死的时候。王杰希没忍住——其实这事本不该他管的,自然有其他的神仙回来阻止。

不料他空门打开的时候叶修居然化了原形撞过来。

那一刻王杰希觉得自个的魂魄硬生生的被人撞出了躯壳,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赶忙牵住和瑶木的联系,而是一把抱了那头龙的头颅。

在这之前他们甚至不能说熟悉。

他翻来覆去的寻找说辞,有些紧张,自个儿却没感觉到。

“我得把英杰带出来,不管怎么做……九重天不能倒。这些年清气已经有些慢慢汇拢,所以才会长出新苗……”

说着说着却不知道触到了哪一点心事,王杰希低了头。

叶修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顶。

“你又不是这天地,哪里管的了那么多。你能把娃娃带出来,却不能管他们后头怎么走。”叶修想了想,翻身靠在他身上:“当年方士谦不是也把你教会之后就走了?你只看到他给你的,却看不到他放手的。”

那龙神说:“我被你气死,怄了半天气。”

他最后把那人的手拉过来:“你这个人,怎么教,都教不会。”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教给了王杰希些什么东西,好的坏的,乱七八糟的,最后想起来,不过也就是两个人窝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叶修最后还是找上了天,这里高且冷,有些像当初的昆仑山。

他当初在昆仑山上呆了很多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但是王杰希走的时候他却想起来,他一个人在却邪峰上头坐着的时候,一直陪他的却不仅仅那只漂亮的狐狸。

叶修亲了亲他的眼睛,他甚少做这种情绪流露的动作。

王杰希长大眼睛看他,这让他的眼睛好像显得不是那么不一样。

“不过三千年。”叶修说:“我陪你等。”

他说的云淡风轻。

另一人还没回答,又觉得自个儿被轻轻抬起来,叶修的龙角勾到他的袖口,他扯了扯,扯回来安安稳稳的放好。

一会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一侧的龙角。

 

叶修载着王杰希从树顶一路下来,落下来的时候停在喻文州的面前。

他从嘴里头吐出颗珠子,一时间流光溢彩,四周像是蕴着薄薄一层水气。他把那颗珠子丢给黄少天,撩开喻文州的衣领看了看。

那里一条细长的黑线蜿蜒,往胸膛下头去了。

叶修收回手,拍了拍喻文州的胸口,赞叹道:“心真宽。”

喻文州哭笑不得,黄少天却忽然变了脸色,上来一巴掌拍开叶修的手。

“你居然还吃哥的醋,这是在给你们指条明路懂不懂?”

黄少天愣了一下,不自禁的去牵喻文州的手。喻文州碰到他掌心一手的汗,安慰似得碰了两下。

孙翔说:“救不回来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喻文州面上表情转了几转,最后又变回最平常的样子。倒是牵着他的黄上天忽然发了狠,力气大的像是要把那只手掌嵌到自个儿的手心里头去。

叶修说:“这副躯壳不是你的,大概是有什么人在你灵识初成的时候给你塞进去的,能活那么多年不容易。”

喻文州点点头,摸了摸自个儿脖子上的那条黑线,其实长的很,一直从脖颈延伸到腰部。

大概是一百年前出现的,出现的时候他开始根基不稳。一开始不过是日头太强的时候不能出去,后头慢慢不能化形,最后到了只能在晚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魂魄之力慢慢不稳,却找不到原因。

黄少天看的心焦,甚至有一段时间一点就着,连叶修都不在撩拨他。

后来偶然发现似乎喝了血会好一点。

黄少天拿自个儿的血喂他——其实从那个雪夜开始喻文州就没在喝血了,症状不过是要比往日虚弱些而已。

第一口的时候居然生出点暌别许久的快意来。

但情况还是一日坏过一日。

刚刚开始的时候黑线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慢慢的缺越来越往下长。他本身生的白,脱光了看触目惊心。

黄少天慢慢的不敢再看。

喻文州的魂魄是黄少天强行吊住的,时间久了耗费的心神太多。

叶修曾经警告过黄少天不要过火,小心连自个儿的魂魄都不在安稳。

黄少天想了想,喻文州百天的时候要比晚上危险得多,便只好在百天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着他。

久而久之黄少天的魂魄之力再不能支撑他在晚上化形。

第一次错开的时候喻文州抱着黄少天在沙发上头坐了一晚,第二天黄少天把他抱回去睡觉。

他想抱抱这个人,伸出去却发现连他的肩膀都碰不到。

 

叶修说:“脱衣服,上衣。”

喻文州又一瞬间的愕然。

知道叶修又追问了他一句:“想不想活。”

喻文州点了点头。

 

脱掉之后黑线从脖子上一直延伸到了腰部,黄少天有些狼狈的转过头去。

叶修把他拉过来面对面站好。

“拿你的剑。”他沿着那条黑线指了一次:“照着线的位置,切开。”

叶修未曾留下反驳的机会给黄少天:“他身子里头都是死气,切开让那些东西出去,不管是什么。”

“拿我的龙珠镇着,血流干了也不会死。”

“带他去归墟,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一定要走到。”

黄少天烦躁的打断他:“但是如果去不到呢?!什么叫切开?!你看到这条线有多长了吗?切开他会死的!就算去到了你能保证……一定可以活下去吗?”

他本来的质问声却小下去,最后却再扬起点希望。

叶修说:“我只敢说五分机会。”

“那你说什么说?!”黄少天勃然大怒:“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还是活着的!”

叶修皱了眉,用生硬的语气问:“你不这么做,他也未必能活更长的时间。”

黄少天一瞬间泄了气,站在那里像是个被掀开最后一件衣服的流浪汉。

喻文州却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黄少天感觉到自个儿背上的冰雨被抽出了鞘——它并不抗拒喻文州。

那人把剑塞到了自己手中。

喻文州的手握上来,呼吸喷在黄少天耳边。

他仰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瑶木,云雾里头看得不真切,却还是能分辨出那些是它的枝叶折射出的光泽。

喻文州问叶修:“叶神不打算回去了?”

叶修摇摇头:“三千年,我会陷入沉睡,等新的瑶木长成,再醒过来。”

喻文州又问:“其实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固住老木的最后一点灵气。”

叶修笑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张脸孔,像是个小娃娃,笑起来的时露出侧边的虎牙,温和又有点孩子气。

“我不知道,却总要试一试。”

喻文州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个笑脸:“如果我们活下来……”

他用了个平日不会用的语调,对着有些远的王杰希喊了一声:“三千年后见。”

叶修点点头,转身的时候再孙翔的面前停了停,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龙,从现在开始,才是你们的时代啊。”

 

黄少天没听进去后面几个人说的话,只是死死的盯着自己握着冰雨的那只手——下一秒喻文州却握了上来,用自个儿的掌心拢住黄少天。

因为这样的动作黄少天觉得哪里的血脉才流通了点,暖意慢慢延伸下去。

那人在他耳边说:“我以前很喜欢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喻文州道:“少天,你的剑一向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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