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O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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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领着那一缕游魂,从雪上下来的时候遇到了两个打架的神仙。
两个人都很面熟,不过他记得不是很清楚。
那人忽然停了脚步往那边探头探脑的看,黄少天不催他,陪着他一直看到其中一个被打翻,衣服上染了不少土。
那人穿一件箭袖的武袍,背后全都弄脏了。
另一人像是个武将,手上缠着白色的布条,扛着剑哈哈大笑,又伸手拉他。
那人站起来拍拍身上土,两人站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一转头看到黄少天,愣了愣。
“这么大一只狼,你居然都没有发现?”
黄少天抖了抖毛,心想要是就这么被发现说出去也太丢脸。
另一人走过来,直直的盯着它背上的人瞧,瞧了半天伸手摸了摸。
长的好看的神仙凑过来问:“鬼?”
“不是。”武将摇头:“魂魄而已。”
那人盯绕到黄少天前头,又绕到后头,前前后后走了三遍,才妄图伸手去摸。
狼背上的那缕游魂好像也不怕他,递出自个儿的手,让人握在了手里头。
神仙愣了愣,掌心里头有点谅——魂魄总是有点阴气。
抽手的时候有点蛮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他做这个动作的偷眼去看那头狼。
谁料它忽然开了口:“你想问什么?”
神仙指了指它背上:“不止是游魂……有生气的,那个武夫看不出来,我摸到了。”
“嗯。”黄少天点点头:“一百年前他的魂魄就稳了,现在已经可以偶尔以灵识的样子出现。只是不太认人,也不记事情。”
“三魂七魄吗……”神仙在它旁边选了个地方坐下来。那武将走开了,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把重剑卸下来,拿掉上面的荡刀布,正往上缠新的。
黄少天也变成人形,打了个盘腿坐下来。
那神仙盯着他看了半晌,露了个大大的笑,笑起来的时候眉角会不自觉的向上挑,风流肆意,一点也不像会和人在沙地里头打架的样子。
“我还以为修为那么高的狼应该是个老头子,想不到这么年轻。”
黄少天眼神闪了闪,恍惚间像是有些什么东西闪过,又不太清晰。
那人翻手,掌心兀然的开出一朵花,白色六瓣,中间缀着细细的金蕊。他伸手递过来:“给你。”
纷繁间模糊的片段忽然明晰。
他接过来的时候闻到淡淡的一股味道——不是这手中花,倒像记忆中的一杯茶。
黄少天恍然大悟。
才想起怎么没有认出来,那人当年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臭老头,脾气还不怎么讨巧。
后头倒是变年轻了,慢慢就和现在眼前这一张脸倒是渐渐重叠起来。
只是那时候的张佳乐穿了身好衣服,举手投足都是风华无双,哪里像是现在这一身泥的样子。
黄少天想,脾气倒是没有变。
既然认出一个,连带着另一个也认出来。
黄少天往那边看了一眼,孙哲平感觉到他的目光,冲着这边挥了挥手。
“……三魂六魄都固了?”张佳乐说:“你自己一个人做的?”
“嗯。”
“了不起。”年轻的花神赞叹:“恐怕花了上千年?”
“一千三百年,还好,想起来也不是很长。”
“你们这种上神总是不把时间当时间,说起来容易。”
黄少天满不在乎:“也不难。”
张佳乐不吭声了,只是拿眼睛盯着那缕游魂看。蛮白净的青年,只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却总觉得能看出点笑意来。
看了半天才发现那人的嘴角好像自然的有点上翘,是个天生的笑脸。
他回了神,摇头晃脑的跑到黄少天面前絮絮叨叨:“我跟你说这个花……”
“我知道。”青年接话:“拿百年的烈酒泡来喝,改天我带他去找酒,先谢谢你。”
张佳乐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黄少天答:“以后你就知道了。”
张佳乐切了一声,也不屑追问。
后头他追问黄少天那人叫什么名字,黄少天想了想还是老实说:“喻文州。”
“喔。”张佳乐还想继续问,另一头孙哲平缠好了剑柄,往这边催了一声。
——两个人好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黄少天没问,摆摆手示意江湖别过。喻文州本来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张佳乐蹦上来拉着他的手一直说再会的时候才点了点头。
黄少天想,其实他根本听不懂,怎么还是能做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来。
两个人走的时候黄少天还是没忍住拉了他一把。
“干嘛?”
“不干嘛。”黄少天斟酌了半天,说的颇为为难:“就是想和你说说……两个人总不会一直在一起,但是你……不要放弃。”
他甚少摆这种说教的面孔,这一千多年来也只顾得上东奔西跑,更是鲜少开口,只是遇到了故人,还是忍不住出声提点。
谁知道那人听了不过一挑眉,神采飞扬的答了一句:“我知道。”
张佳乐指了指孙哲平,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和黄少天咬耳朵:“凡人嘛,总是活太短,不过没事,到时候我去找他的转世,一世一世的,也花不了太多世间。”
黄少天愣了一愣。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再说你自个儿不也挺坚持的嘛。”
大有我怎么可能不如你的言下之意。
黄少天本来想说不是那么回事,想了想当年,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只是还是被张佳乐逼出了点多少年不曾起的争斗心思。
只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你去找人。八重天上的瑶木不管了?”
“不管不管。”张佳乐挥了挥手:“天上那么多闲着的神仙,重新再找一个就是。”
说完又凑过来,不怀好意的看了两人一眼:“再说你不也带着他跑了一千多年,搞得北斗都差了一颗,比我罪过得多。”
黄少天失笑,那两个人已经跑远了。
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自个儿的袖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喻文州正黏上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自个儿脖子上看。
黄少天想这人怎么就这样了呢,不过想了想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本该是怎么样了。只好把人抱过来,露出脖子给他。
喻文州张了口,牙齿就嵌进皮肉里去。
黄少天感觉到自个儿的血顺着脖子上的血管被吸走,那人连这种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响。一开始的时候他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什么了。
感觉到喻文州离开,他转了转头,问:“饱了?”
那人嘴唇上还沾着红色,看上去气色不错。黄少天脖颈上的伤口自动结了疤,伸手要去牵喻文州。
那人却一动不动。
黄少天拉了拉,还是没动。
“怎……”
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喻文州欺身上来,盯住他看了半天,第一次在脸上出现了类似于“思考”的情绪。
他凑上前来摸了摸黄少天的头。
被碰到的时候黄少天紧张的连身体都在发抖,喻文州却不在动作。
黄少天压下心口悸动,心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重新拉了人往前走,这次喻文州倒是不再挣扎,乖乖的跟着走了。
走了半里,黄少天终于还是憋不住,一把把人拉到眼前,恶狠狠的看了半晌,几乎咬牙切齿。
“没关系,我可以等。”
说的却是最温柔的情话。
“我最喜欢你了,多少年都没关系。”
这天天亮的有些晚,喻文州醒过来的时候山洞里头进了水,细细的一小滩,大概是昨天晚上被山风刮进来的夜雨。
他睡在那一簇皮毛里头——那头大狼把自个儿的身子蜷成一个圈,他赤身裸体的睡在里头也不觉得冷。
肚子有点饿。
喻文州舔了舔嘴——他试了很多次,山里头有的动物都被抓过来,只不过每次都是才一咬下去便觉得肚中翻天覆地的难受。甚至连山下的人血也喝过,没有那么难受了,却总觉得不舒服。
没办法,他是黄少天拿自个儿的血养出来的,养的身娇肉贵,连带着只认这一个人。
黄少天也不让喻文州乱喝,一直都拿自个儿血喂他。
他这些年弄明白了些事情,任何事情都有代价,他想要这个人活生生的活回来,就只好拿自个儿的一身血肉去换。
看上去有些亏。
不过咬咬牙,亏就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喻文州靠着他的肚皮坐起来。
黄少天想抱抱他,便变回来。
喻文州乖乖坐着让他抱,黄少天长手长脚,能把人整个从后头揽住。
伸手的时候看到上一次咬的牙印已经变成了粉色,才想起大概是几天之前了吧?
喻文州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不饿。”
黄少天笑眯了眼睛。
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尽数不记得了,只是午夜梦回,还能见到这人精细漂亮的样子,披着件白色的大氅从马车上下来。
他一身的修为都给了这个人,连带着自个儿也越来越糊涂。
只是再糊涂也记得,好像是有事情要做的,连带着喻文州半点动静他都能看出真伪。
这人还不怎么说话,每次都要想半天,不过总比以前呆呆傻傻的样子好,肯理人了,偶尔还会说两句。
黄少天是觉得真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如此不可。
最后喻文州还是不肯咬下去,尖牙藏进牙龈里头。黄少天伸手进去撬了半天没有撬,只好咬破自个儿的手腕,含了血一口一口喂给他。
喻文州想要吐出来,又像是得了甜,最后舔了舔嘴唇,又抬起黄少天的手,给他舔舔伤口。舌头舔过伤口的时候有些痒,有人像是被鹅毛挠在心口。
喻文州的肉身是黄少天自个儿一点一点养出来的,每隔一年喂一口自个儿的心头血。这人以前看着只觉得飘忽,像是天上的云。
等能真的摸得到了才安心,总算是自个儿的了。
“……你去哪里?”
黄少天回神,看到那人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个儿。
“什么?”
喻文州问:“以后……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啊……”黄少天帮他把头发理顺,太长的刘海弄到耳朵后面去。
喻文州不说话了,指头再黄少天的伤口上头不住摩擦。
“会死……”
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黄少天拿自个儿的修为养着他,毫不吝啬。
但是修为终归是有枯竭的一天,等真的浑身再抽不出半点真气的时候……
黄少天想,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喻文州算不上长成了。
他把人抱紧了,在唇角上亲了亲。
黄少天闭了眼:“不会……不会死,等到那个时候,我的神识会沉睡,魂魄会入世。到时候我会不记得……”
他哄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也不要嫌弃我,千山万水,我都会来找你。”
喻文州从他的臂弯里头露出一双眼,那人还喋喋不休,以前他听不懂,现在依旧不是很明白,却能听得出里头的百转千回,丝丝入扣的情意。
那人说。
“到时候只要找到了就好,能找得到的,我好像记得……”
“但是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干脆我走的时候把你的记忆抹掉好了,这样你不用刻意等着我,也不会来找我。”
“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那么聪明,应该会过的不错。”
“我来找你就好了。”
黄少天说:“我们生死都过了,其它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山里又起了风,凌晨的时候能看得清楚天上的星河。
极北的天穹上头,银河横跨过整个天幕,北辰和七星遥相呼应,天狼一宫明灭不定。
极东的大壑中,有龙啸震颤九天,上古的神兽从归墟飞出,衔着龙珠,远远的往天穹之上游去。
此时瑶木上盘踞沉睡千年的白龙还未睁开眼,却隐约感应到了暌别已久的血脉呼应;
下界的人世间还唱着才子佳人的行歌,有人在灯下回头,照了长安城十里的灯火;
千里外大漠的风吹过来,长廊里头挂着的金铃铛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春来时南疆的谷中开了连绵花木;
老狐狸带着自己的妹妹爬到树上喝新酿的果酒;
距离下一次的相遇,两人还剩下足够长的时间要等。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
那些个聚散离合都成了云烟,当日诸人散落天涯。
只是这世上,终归离合有序,聚散有缘。
除了生死,哪一件。
不是闲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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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说只有九章,其实就是想留个圆满的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