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O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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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阿诚在学校里读到一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先生在讲堂上问,可有家是江南的同学?
有个眉目清秀的姑娘站起来,阿诚回头看了一眼,觉得还算眼熟,知道是同班的同学,其余的,无甚印象。
先生问:“哪里人?”
“苏州。”
“好地方,有道是相逢不暂留,乘月过苏州。”
课后那姑娘在旁人的打趣中红了脸,扭捏着说了句方言,阿诚听了一半,漏了一半。
听到的一半正好是一句嗔怪的埋怨:“你们这些人……”
后面一句听不清,只看见熙然的学校门口停着亮黑色的轿车,车门“砰——”的一声开了,跳下个半大的小孩。
明台正在换牙,说话就漏风,一见他就跑过来,也不管阿诚手上还抱着课本,使劲的要往他身上挂:“阿诚锅,今天去叹细。”
阿诚故意学他的强调:“叹什么。”
“不知道,我只想吃白梨院的糖水。”
白梨院是老戏班的,旧时候不叫这个名字,据说是进宫给慈禧唱过戏,老佛爷赏了个喜庆的名字。到了新社会,总不能老抱着那些老东西不放,旧时候赐的招牌早摘了,大门上空落落的没个牌匾,只因为院子里头种了一排的白梨树,干脆就取了个谐音做名号。
老院子的路早被磨的光滑,明家的两位小少爷由大姐带着,在巷子口下了车,明台一马当先的跑到了前面,明镜忙不迭的去追,生怕他跑丢了。
跑到一半又扭头回来找,只见阿诚一直紧紧的跟着,方放下一半的心,又扭头去呵斥小的那个:“叫你不要乱跑,丢了怎么办?这里人多,你让我去哪里找你去?啊?”
他们跟着人流进了戏院,明镜是老客户了,一进门就有专门伺候的小厮来领路,戏园子里头不用电,墙头上挂的还会高高一串红灯笼。
添茶水的时候肩头的抹布垂下来,明台看的好玩,就伸手去扯。
明镜把桌子上的东西分好,明台得了一晚糖水,浮面上洒了芝麻,阿诚闻到香气,不禁看了几眼。
明台抬着碗问他:“阿诚哥你吃吗?”
“不吃。”
明镜在一旁看着,才想起阿诚是直接从学校被接出来了,还没吃晚饭,才又叫了一碗面给他。
白梨院的戏出名,吃的也不差,不是什么金贵的吃食,盖在面上的肉只有几片,汤倒是好的。明台看得馋,想吃一口,又想起明镜不许他吃别人剩饭的规矩,只嚷嚷着自己也要吃。
那日唱的什么阿诚记不得太清楚,好像是场旖旎热闹的贵妃醉酒,他抬一碗面,透过袅袅的雾气看见贵妃头上的头面,金钗上有翠绿的一抹碧色——那是翠鸟的羽尾,不知过了多少年,还是光洁如新。
一张桌子三个人,明家三位的心思都不在戏台上。
明台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他从小只爱武戏,或许换做一场穆桂英挂帅要更得他心一些。
明镜顾着看他,明台喝糖水的时候洒了小半碗,袖口精致的领结也变的黏答答,解下来放到一边,明镜用手绢给他擦了一遍。
不过明台爱热闹,台上演到高潮的地方座下便轰然叫好,明台也跟着起哄,手掌拍的通红。
这一片喧嚣中明镜忽然开了口:“过两天你大哥也该回来了。”
阿诚的心扑通一下,就漏掉了一拍。
明镜看他那个样子,故意问他:“还记得大哥的样子不?寄回来的照片也给你们看啦,毕竟外头不比家里,就怕他吃的不好。”
阿诚想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倒是明台苦着一张脸:“哈?大锅要肥来了,今年学校放假好草啊。”
一着急,说话的音又漏了。
和家里头两个弟弟不同,明楼早早的被打发了出去读书,他也争气,选了门经济的课程,说是自己有兴趣,往后也能帮家里。
说是这么说,只不过三人所知的也不过如此——明楼寄回来的信里头从来不说自己学的是什么。
那信阿诚是看过的,用钢笔写成——外文的写法与中文不同,因此国外钢笔出水有些猛,于是一页纸捏在手中,上头字迹飞扬,墨迹透过纸背,倒像是古时不羁的行草。
“教导的先生颇有意思,只是所学讲来太过枯燥,不如与你讲讲校园里新种的花草。水池旁开辟了处石台,新移了花骨朵,只是还没到时节,看不出是什么来。听人讲是郁金香,许多学生跑去看,我没什么兴趣,横竖也就是一片石台大小,再艳丽也成不了气候。”
“国内此时也不知可还好,我记得当时送你去学校时你问我学校两旁种的是什么,那时候我说不知道,今天忽然想起来,就画下来去问了隔壁系的先生,他和我说了一个名字,我查了一下,应该是国人叫的凤凰木。”
阿诚从信封里头拿出最后一页纸,不知道是不是明楼随手从哪一本笔记本上扯落的,一行行的是分割线。
上头用钢笔画了一株树,枝叶分叉,树冠高大。
明楼写“花开似火,其若堂皇。”
阿诚将那封信看了三遍,压在书桌上的一个铁盒里头。
第二日他上课的时候看了一眼校门口的那一株凤凰木,但哪里有明楼说的那么好呢?
六月过了大半,天气热的厉害,树枝上果然开出了红色的花,可说累累层叠,却实在不如明楼所说的那般如火如荼。
那一晚他给明楼写回信,却也说校园中凤凰花开的漂亮,等大哥回来了,可以一起去看。
他将写好的信对折,然后开门出去。
大姐接过来,放到信封中——明楼寄回来的信总是三份,明镜明台和自己,每人一个信封。但他们寄出去的总是装在一起,明台今年贪玩跑出去了,现在交不出来,大姐叉了腰,眼看又要被骂。
“这个好啦!”明台忙跑回去,从书包里拿出个东西。
阿诚问他:“是什么东西?”
“这次考了满分的试卷。”
明镜说他:“敷衍。”
“哎呀。”明台满不在意:“反正大哥也不会看我的啦,要不阿诚哥以后替我写一份。”
阿诚在学校里人缘不错。他长的白净,一开始有些瘦弱,后来慢慢张开了,穿一件洗的白净的衬衫,再加上偶尔来校门口接他的那辆价值不菲的轿车。
其实他也偷偷想过,不知道让他上学这一个主意是谁出的——是大姐,还是大哥?
关于明楼的印象他记的不是很清楚了。
但他还记得当年是明楼将他解救出来,不知道明楼还记不记得,但阿诚还记得当年明楼对自己养母所说的话。
然后他便告诫自己:“你要如他所说的一般,不被人折辱,要成才,要顶天立地的活着。”
阿诚不是很明白到底什么样才算“成才”。
学校入门的大道边上有一棵凤凰树,上次他收到明楼的信,就留了心,旁敲侧击的和教学的老先生打听过几句。
“那棵啊,当年的校长是南方人,家乡里头兴这种树。建校的时候就移了一棵过来,说起来还是棵老树,有些年头啦。”
阿诚帮忙提着他的公文包,两人沿着大路往外走,周遭皆是放学的学生。
“只不过嘛。”老先生取了自个儿的两轮车,瞧着那树颇为可惜的咂咂嘴:“北平气候不比南边,不够湿热,花开的不好。”
阿诚和他礼貌的道路别,心里头想,哦,原来是这个原因。
当初明楼送他入学的第一日他也是见过这棵树的,那时候已经到秋日,已经过了花期,叶子却很绿,投下大片的影,半点光色都透不进来。
他有些紧张,穿着的鞋子有些硬——他没穿过皮鞋,因此不是很习惯。
明楼给他置办了新的行头,只是没来得及带他去剪发,有些长的刘海搭在额头。他紧张的手心都在冒汗,一旁也都是新入学的小孩。
他想起明楼原先的交代。
“你年纪有些偏大,但以前没上过学,还是从低年级学起,一开始会有些吃力,慢慢跟上就可以了。”
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诚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他的认知了——上学大概已经是最好的一件事情了。
他原先的那个胡同里,只有巷头王大婶家的儿子上了学,这样的资本已经足够他在晚饭后的谈论会里有足够的吹捧资本了。
“阿诚。”
他回了神,才发现走在前头的明楼停了脚步,正转过头来看他。
阿诚愣愣的也站住。
明楼看了他几秒,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你过来。”
他有些踌躇,将自己的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才走过去,轻轻的拉住明楼伸出的那一只手。
不可否认的是有些雀跃的,像是得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路上阿诚悄悄去瞅沿路的人——也有由父母牵着手的小孩,一路说笑的,期待着什么。
他不自禁的捏了捏手掌。
明楼感觉到。
“怎么了?”
“我……”阿诚有些犹豫。
他说:“哥哥。”
“嗯?”
又像是下定了决心:“读书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明楼没有回答。
阿诚有些心急了,慌忙的再问:“是不是也会给家里添麻烦?”
“还要买新衣服和课本是不是?”
“我……”
“阿诚。”明楼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
阿诚喃喃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不要怕。”明楼在门口停了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家里说。”
他忽然就从这句话里得出了莫大的勇气一般。
轮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只顿了顿,还是说道:“我叫明诚,今年十岁。”
地下轰然有些杂音,他听不见其他人的私语,只接着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明楼在家里的时间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等到了第二年的六月,他早早上了要远渡的轮船,大姐领着两个小崽子来送他。
明楼只在早晨的寒风里一一交代,让明台好好读书,少捣乱一些,多和大姐说说话,有事可以给自己写信。
到了阿诚,他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阿诚这一年像是要把以往欠下的个子都长回来一样,比刚刚到明家的时候抽高了不少。
“好好吃饭,注意营养。”
最后到了大姐,两姐弟却相望无言。
离开的时候阿诚看到汪家的小姐姐急匆匆的跑过来,披在肩膀上的头发也乱了。
“师哥呢?我师哥呢?”
明镜只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走了,再追,也追不上。”
阿诚在寒风里回头看了一眼那支离破碎的身影一眼,他觉着有些难过,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明镜那一句“走了”也落到他心上,轻轻巧巧的,却让少年第一次了解到何谓“离别”。
阿诚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追上他原本的年纪,而这个时候他坐在教室里头也不再显得比同龄人矮一些了。
但不长肉,明镜试过许多办法,但他只长个子不肯长胖,最后只能归结于小时候挨饿的症结。
毕业那一年北平出奇的热,又加上下了几场大雨,门前那一株凤凰树开得十分好。阿诚站在树下,教了他多年的那位老教授又走了过来。
“小娃子,就是喜欢热闹。”
阿诚笑了笑,帮他推了两轮车。
老先生问他:“知道这花的意思不?”
“不是很清楚。”
“旧文里头说,燕子梁空,鸡儿巷静,休说长安风景。丹台路迥,怎见得玄都?共理瑶笙,凤凰花外听。”老先生接了自己的两轮车,手脚利落的一翻而上:“此花意别离,不是好兆头。”
阿诚却不以为然。
回到家里他翻出铁盒,这东西他收的妥帖,却也不怎么翻看,花了许久才挑出从前那一页纸。
纸张有些泛黄,画的是一棵凤凰木,黑白两色,繁茂之意却扑面而来。
明楼写“花开似火。”
他想,诚不我欺。
毕业之后的假期不再有先生布置的课业,忽热空出大把的时间。明镜看两人在家里呆的无聊,便抽了空闲,带着两人回了一趟苏州的老家。
明镜是这一代的当家,连族长也给了几分面子。
眼神来来去去在她身后的两个小伙子身上看了许久。
明镜说:“都是我两个弟弟,让他们和年纪相仿的小辈一起玩。”
族长笑答:“那是那是,明晚还开大戏,庙前一条街都是吃食。”
“开大戏?哪一家这样热闹?”
“诶……”族长叹了一口气:“坐镇这一方的司令,母亲过七十寿。”
明镜笑骂:“无法无天。”
“本就管不得,不如跟着热闹热闹,人呐,也无需争太多。”
阿诚和明台皆没有听到后头的话,明台被晚上的热闹勾了心神,一直到第二日晚上都魂牵梦绕,晚饭也没有多吃。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明镜使了个眼神,明台便欢欢喜喜的跑出去了。
阿诚怀里揣着个小荷包,是明镜塞给他的些零用钱。
老城里一条河横贯过主街,星星点点的泊着些细长的小舟,待一艘小船近了,两人才看清船头支了一方矮桌,上头放着三四种点心。
明台见过其中几种,就想吃另外一种,把身子卡在沿河的栏杆上伸手去付钱。
阿诚怕他摔下去,还没来得及伸手扶,就见小崽子一缩手,手上拿了凉快白花花的糕点。
“阿诚哥你吃吗?”
伴着这一句,身后也传出句糯糯的女声:“……阿诚?”
明台一探头:“哎呀,好漂亮的小姐姐,只是哭过,眼睛红红的。”
两人都被这一句弄得有些尴尬,阿诚看了那女生一眼,想问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忽然想起她老家好像是苏州人,某次课堂上还举手答过先生的问题。
这姑娘也姓苏,苏暮云。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口吴侬软语的调子,连骂人也没有气势,他看了阿诚一眼,又朝着明台点头示意。
“好巧呀。”
阿诚只好答话:“好巧。”
他们走了一路,明台不停的找话说,苏暮云也被逗的笑了几声。
只是笑中总是带着些郁郁的神色。
阿诚不好明问,总是怕戳到人家姑娘的伤心事。这路都块走完了,三人停在间朱门大户的院子前头,院子前头坐了个算卦的老头,卦摊上还插着几个糖人,居然还干了个副业。
苏暮云给明台买了个糖人。
便和两人告别:“我要走啦,你们再玩玩,街上挺热闹的。”
明台这才问:“小姐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坐镇这一方的将军姓陈,据说和汪家有些关系。
阿诚是知道这一层意思的,似乎明家和汪家本是有些来往,但到了明镜父辈那一代,汪家做了背信弃义的事情。
明老爷子死的时候也再三交代,不结亲,不结盟,不为邻。
这些也只是他在闲碎的时间里头听明镜说的往事,但明镜似乎不愿意两个小孩过多的接触这些,三言两语,也就带过。
陈司令的母亲要过大寿,不好说这一位是不是个孝子,但场面是要做足的。
老夫人是旧时候的老人了,爱看大戏,又嫌着武戏敲打太吵,点了一出《西厢》,从白日就开了锣,苏暮云原本唱的就是戏中莺莺的一角,只是临了扭伤了脚。
阿诚本来以为是被责罚。
“那倒不是。”苏暮云两人笑了笑:“我家中还有个小弟弟,他替我去了。”
最后那一语,飘飘摇摇般,就散在风里。
但两人还是听出了话中的悲凉。
“那司令说,莺莺唱得好,这样的人配给张生可惜了,今日是他母亲的大寿,便让落幕后莺莺去献寿。”
阿诚心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老粗,故作姿态附庸风雅,却搞得不伦不类。心里头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眼也能看出来。
所以阿诚说:“我替他去。”
还没等苏暮云回话,他便分析道:“我和你弟弟年纪相仿,画了妆面应当都认不出;明面上应当还是不会太过分,只要我能糊弄过去,你们戏班的人赶紧走,戏钱也不要收了;再不济……他想了想,我大姐在这里,他应该,也要顾忌一些。”
“大姐?”苏暮云喃喃,过了片刻小小惊叫了一声:“你居然是那个明家吗?”
阿诚一愣,他不知道苏暮云口中的“那个明家”指的到底是什么,却听得院中一阵锣鼓乱响,苏暮云转头一听,便说:“快收场了。”
他皱眉踌躇不前,阿诚却不肯再等了,只弯下身来。
或许是还没有到长个子的时候,明台比他矮了一个头,站在旁边听了半天,听明白了一半,没听明白一半,此时只愣愣的看着阿诚低下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明台,你还记得回去的路怎么走吗?”
“记得。”
“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走回去?”
“可以的。”
“知道大姐在哪里吗?”
“和昨天的老爷爷在一起,在大堂。”
阿诚摸了摸他的头:“小少爷最聪明了。”
他交代道:“那你现在回去,就和大姐说……就和大姐说我闯祸啦,让她先不要生气,且过来看看再说。”
明台忽然道:“那你在我们回来之前要好好的。”
阿诚跟着苏暮云一路进了后台,戏班的后台通常是不许人进了,只是这个时候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有些走完过场的配角坐在一旁喝茶。
阿诚看到一个姑娘匆匆提着裙子从自己身边跑过。
苏暮云开口叫住她:“阿妹,莺莺的行头还有没有?”
那姑娘转过头来,阿诚心想:原来是红娘的扮相。
红娘给她们指了一个方向,那摆着个方方正正的红木箱子,苏暮云跑过去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套裙褂,旁边还放着个更小的箱子,木质要更好些,打开来是成套的头面。
苏暮云不敢看他,似是心中有愧,只将行头拿出来递给他。
阿诚说:“我不会穿。”
他这说的倒是实话,虽然随着明镜看的吸不少,但这也确实是第一次瞧见伶人身上的那一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阿诚将外袍脱了,姑娘红着脸在一旁告诉他穿衣的顺序。
最后他坐到椅子上,苏暮云从桌子上头拿出盒胭脂:“画上去可能会有些不习惯,如果痒了也要忍住,千万别拿手去挠。”
阿诚说:“知道了。”
直到她动了手,阿诚才知道这确实是要受罪。上妆前要在脸上抹一层薄薄的猪油,本来苏暮云身上有年轻女孩子特有的香味,但被猪油的味道一冲,阿诚还是觉得止不住的恶心,虽然两人靠得极近,他却实在是生不出旖旎的念头来。
苏暮云也无心思再去看他,只一只耳朵听着院中的动静,两手不停。
等上了面妆,又去取一旁的假发,等到要往上戴头面的时候不禁顿了顿手。
她说:“谢谢你。”
阿诚只笑说:“不妨事,只是这一套东西怕是没办法还给你了。”
最后他站起来,苏暮云教她走了的姿势,阿诚学了两次还是补得个模样,苏暮云急道:“不对不对,姑娘家走路都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想想你家里的姐妹。”
“我大姐不这样走。”阿诚忽然道。
苏暮云被他这忽来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问:“什么?”
“我大姐走路,要比这世上九成男人都行的端正。”
他也不学了,站在一旁,外头铜锣“铛——”的一声长响,算是落幕的尾音。
阿诚说:“快走吧。”
司令家的戏台建在水上,四方的一方池塘,四方的一架木台,台子四周围着厚厚的绒布,阿诚独自在幕布后头站了一会。听外头热热闹闹了一阵,又“蹬蹬蹬”的一阵脚步,谢幕之后的伶人门正往下走,他站着的地方,那些人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得清楚。
其中确实有个纤细的身影,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行头。
那人一会头,正好瞧见躲在暗处的明诚。
他先是惊吓一般的睁开了眼,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便被后面的人匆匆的拥着走了。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阿诚便从躲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本想去学苏暮云交给自己的那种走法,心里头却不痛快,总觉得不伦不类,索性也不走了,只按照平日的样子,放慢了脚步。
陈司令面上的戏做了足套,还真在台子上摆了个托盘,托盘上头隔着寿桃果酒,还有一盘精致的糕点。
阿诚将那托盘拿起来,一步一步的往下头走。
老太太坐在主位上头,眯着眼睛,脸上皱纹一道一道的,老的厉害。应该是年轻的时候吃了苦,七十岁的年纪倒显得更像九十一百的样子。
阿诚心里头对老人家还是有尊敬的,只恭恭敬敬的走上去,说了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原本的声音很重,陈司令在一旁听的皱眉,心想怎么戏台子上头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原本居然是个这样的嗓音,一腔的性质被败了大半。
便说:“像个什么话,一点身段都没有了,学刚才那个样子,叫两声哥哥来听。”
座客便轰然大笑。
阿诚只道:“不会。”
话才刚刚说完,陈司令便伸手到自个儿腰间,掏了个东西出来。
“咔塔”一声。
阿诚看着陈司令一双眼睛,自个儿以前好像也见过这种样子的眼睛,他想了想,心道:哦,这可不就是以前挨打的时候桂姨的那种眼神吗?只是桂姨始终是个没读过书的女人,狠得要更直接一些。
陈司令吊着笑,阴测测的问他:“再说一遍。”
虽然他心中告诫自己不要怕,却还是忍不住的紧张,手心出了汗。
好的是那个托盘已经放下了,要不恐怕抖得厉害,被人看出端倪。
他想,一定不能露怯,恶人总是这个样子,你比他们狠一点,他们就不会动你。
“我本来就是个男人,自然学不来。”
阿诚还记得先生在课堂上头的东西,所谓天地君亲师,男人这一身要跪的东西不是很多,要服得软也不是很多。
你能跪天地,跪父母,但怎么能跪一把洋人的火枪呢?
好像还有另一句,不过这句不是先生交给他的了,那是才刚刚入学的时候,明楼课后照看了自己一年的学业,也教他另一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阿诚觉得自个儿这么做,便是不负了大哥一般,不负他当初的诺言,不负他当初的教诲。
当初明楼和桂姨说,这个孩子会成材的,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心里头有些热切,又有些遗憾。
他心想也不知大哥知不知道,毕竟他在的那么远,据说在海的那一头,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陈司令的枪是上了膛的,阿诚听到他轻轻巧巧的拉动了一下保险栓。
心里头又禁不住的怕,角落里头有个声音问他自个儿。
到底值不值得?
陈司令那一枪没有打下来。
有人阻止了他——一直坐在高位上头的老太太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瞧着堂下一群人,不紧不慢的说:“我大寿的日子,你就要杀人啦?”
陈司令动了动手,还是没扣下去。
阿诚倏然回神,才发现自个儿背上涔涔的都是冷汗。
陈司令不耐烦的挥手:“滚滚滚,晦气!”
他僵硬的转过身子想对老太太道谢,给那老人家鞠了躬,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句:“谢谢老夫人了。”
却没人理他。
到时传来老人家开怀的一阵笑。
阿诚心中不解,微微抬了一抬身子,余光看了站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位青年一眼,顿时便愣住了。
阿诚站在后台的屋子里头。
刚刚来的时候这里码放了许多箱子,墙上挂着备用的衣服,有人坐在镜子前头抽烟。此时却显得有些冷清,那些大箱子都还放在原本的位子上,只是都被打开了,他看了看,剩下的都是些笨重的家伙,恐怕真正值钱的物件都被收拾走了。
又想起先前的玩笑话,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套衣服的针脚,细密又精致,恐怕这一套行头也本事压箱的宝贝。
只是乱世如浮萍,半点不由人。
阿诚觉得自己等了不短的时间,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他像是被惊醒的小兽,一下子跳了起来,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看着那人从外头的黑暗里头走进来。
他喊:“大哥。”
明楼要比当年出国的时候显得更高大些,肩膀也显得似乎更宽阔。他戴了眼镜,此时正取下来,收到外衣的前兜里头,虽然看不清,阿诚却知道那一双眼睛扫过来,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无意中他有些忐忑,不知道吗明楼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是无论说什么——大概都是好的。
他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碰到明楼,他不是应带在国外读书吗?
哦,学校放假了,所以便回来了。
那也应该是在上海,怎么会到了苏州?
阿诚脑子里头混沌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现在他倒不想那些家国大义,尽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时想他幼年时候被带到明家的日子,一时又想起这些年书信的来往,最后想到当年明楼写了一封信,说回来带自己去学校里头看那棵凤凰花。
转而又有些惆怅一般:可惜,不知道回上海之后还能不能瞧见,可别谢了。
“怎么不把妆卸了?”明楼问他。
阿诚大梦初醒一般,呆呆的望着他,又反应过来,讪讪的说道:“……我不会。”
“自己跑出来玩?”
“还有明台。”
“人呢?”
“回去给大姐报信去了?”
明楼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怎么说?你还留了后手?”
“没……”阿诚有些不敢看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明楼没接话,他静默的看了阿诚一会,方说:“走吧,回去。”
阿诚忙去脱衣服。
明楼却道:“不许换,就穿着。”
阿诚停了动作,怔怔的看着他。
桌上还有没收走的胭脂盒,旁边隔了一只小笔。明楼接着灯光看了少年一眼——阿诚正好长在最嫩的那个年纪,少年的身材,却好似少女一般白净的脸。又施了脂粉,更显得一双眼睛灵动的厉害。
他心里是压了火气的。
明家的祖产在苏州,他这次回国前给家里挂了电话,知道大姐要带着两个小的回来省亲,时间冲突,他便索性直接到了苏州,想着到时候再一同回上海。
今天中午刚刚落地,还没等坐定,陈司令那边派人来明家下帖子。
明镜不屑和这些土匪打交道,便由他来,到时明台一大早便把阿诚强拉出去,这才没碰到面。此次回来明楼是给两人带了礼物的,还放在行李箱里头。
谁知道中午没见到的人晚上到是见到了。
他瞧着那扮相的阿诚娉娉婷婷从台子上头走下来,前头是一湾清波,还明晃晃的映着天上的月亮。
一颗心抖了一下,暗道要遭,手中的酒杯差点没抬住。
那老太太问他怎么了。
他只得扯了个谎。
“这可是见着故人了,这不,一时没收住,让老太君您看笑话了。”
阿诚左边的眉角被汗水晕了一点,显得淡了些。
明楼看了看那桌上,顺手拿起了笔,往黛盘里头蘸了蘸,说道:“不许动。”
他将那一块淡色补上了,阿诚确实听他的话,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这样一看,更像是相府高墙内住在西厢的小姐了。
“走吧。”
明楼拉开了门,也不等他,径自走了出去。
阿诚慌慌张张的跟在后头,街上不如先前热闹了,但三三两两的都是回家的路人。
他不想让人看到自个儿这个样子,又怕把明楼跟丢了,一时间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走着走着,觉得自个儿就像是当年刚刚被两人从胡同里头领出来的那小孩一样,也是一样的心怀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那次他是怎么走的呢?
好像是明楼拉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阿诚只喊了一声:“大哥!”
前头的人停了步。
他心下诧异,心想自己那一声明楼是不可能听到的,还没看清楚,就听见脆生生一个声音。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呀?哎呀太好了你从来没有出现的这么及时过!赶紧赶紧我们去救……”
明台后头的话没说完。
阿诚觉得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倒是后头气喘吁吁的明镜代替他说了出来:“阿诚?!”
又看了看一旁的明楼,又看了看他。
心里头松了一口气,这才忍不住诘问:“这是闹得什么?”
这件事让阿诚坐立不安了一整个月,但明楼却不再提。
回到上海之后一切如常,直到假期过了,学校给家里打了电话,他和家里说了,明镜说这是好事,话头一转又嫌弃明楼回来后日日清闲,便钦点了他去学校给阿诚搬东西。
他们办妥了手续,又取了阿诚寄放在学校里的东西。
学校前门的大路和多年前也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当时的热闹,现在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收东西的时候阿诚下意识的往第三排左六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才想起这就是苏暮云坐了多年的座位。
两人沿着路一直往外走。
明楼忽然说:“过些日子我便回学校了,那边也早给你联系了学校,如果还有些什么没完的事情,这几日结一结,和我一起出国吧。”
阿诚的心跳了一下,答道:“知道了。”
“阿诚。”明楼忽然停了步,转过身来。
阿诚没有留意,只得紧急的停了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他看得清明楼脸上的表情。
他都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长那么高了,以前明楼拉着他走的时候,他尽力的仰起脸,却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阿诚。”明楼说:“现在局势复杂,国内或者国外,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看不起这个世道,但世多庸人,你救国或者救民……”
明楼点了点他的胸口,力度不重,阿诚却像是被大石砸到一般。
“要用心,不要摆姿态。”
“免得落人口实,丑态尽出。”
明楼只问他:“你明白了吗?”
不答话,明楼本想摸摸他的头顶,抬起手来,却只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阿诚想说我明白了,却又羞愧着些什么。
明楼帮他提了一个书香,他两只手也抱着一份,腾不出手来,又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热意,便偏了头,不敢再去看前头那人的背影。
谁料只这样微微的一个动作,眼里撞进一片红色。
阿诚抬头瞧,正是路旁那一株凤凰木——明楼还是没有赶得上它的花期,或许明楼自个儿本身也忘记了约定。
只是他还记得的,有些遗憾,有有些庆幸。
自从那老先生和他讲了之后,他潜意识里头就觉得这意味不好,像是家人不分吃一个梨,似乎也不应当来看这种名叫“离别”花。
只是此时秋风初起,花落成泥。
他似乎也要在不远的时候远渡重洋。
那又如何呢?
至少更近了一点,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只要在明楼身边,那便是“安全”。
似乎戏里头也唱过。
——“何以不归家?凤凰花过后,花谢凋别离。良人再相见,花好月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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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先更,假装自己进度靠前@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