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O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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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一夜的金陵城。
正是月色灯山,锦里芳宴,往岁喧哗。
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这一年最负盛名的已然不再是廊州的宫羽姑娘,而换成了罗刹国金发碧眼的胡姬。
才刚刚入夜,金钟响了一遍,宫墙上挂了灯。
水红纱裙的宫娥提着八角琉璃盏,鱼贯上了城楼。用小小的一把双头铁钩,一头勾在墙檐,一头挂住灯笼。
忽然响了炮竹声。
不知是哪一位被吓了一跳,挂灯时滑了手,一方纱帕子从袖口落出来,飘飘扬扬,下了宫墙,落到朱雀街头。
有西域的名马昂首踏步地穿过市集,身后跟着欢欣鼓舞的儿童。
蔺晨刚刚进到城门,瞧见的便是这样一派景色。
他的通行证是皇帝陛下御笔亲赐,盖的是天家印玺,守城的将士不敢怠慢,恭敬地将文书还与他。
“先生从哪里来?”
“廊州,然后过华岭,再从小灵峡走三百里官道,便到姑苏城,最后走的是水路,从运河往上,便到了这里。”
那将士有些不信,只把旅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道。
他穿一件淡青色的外衣,里衬里头藏了御寒的棉料,一丝半点的尘土气都没有,哪里像是刚刚奔波了千里的样子。
蔺晨倒也不以为怵,只任由他看了——这倒让年轻的将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侧开身子,将他让进门来。
他已经往里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些什么东西来一般,旋身转过头,又走回城门下,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那看门的小将。
那是一方大红色的锦囊,有些沉甸甸,也不知里头装着的是些什么。
蔺晨开了口,金陵的冬日就是冷,每一年他都觉得自己应该是适应了,但被寒风一吹,却还是觉得冷。
“除夕一日,小将辛苦。”他摆了个笑脸,嘴上说着客套话,“大吉大利。”
蔺晨这些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江湖浪荡的样子。
于是这逮着给人发红包的样子便稍微有些违和,若是在琅琊山,还有少阁主的身份压着,下人们收了便也收了。
在金陵城里头,他是年岁最小的一位,便从来都是收钱的那一位。
此时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起袖中还有在山上未曾用光的几个红色福袋,便摸出一个来,递给了这位小哥。
琅琊阁中的东西甚为精巧,就是连压岁钱也不肯落了俗套。
只将金银融去,再雕成一朵一朵的金花银叶,塞在红色的绣袋里,由各处的主子们分封下去。
蔺晨却偏要寻个不同,让负责的工匠将他的那一份另做,取的是“丹枫银桂”四字,金子做成巴掌大的枫叶,银子就做成一串桂花。
这样给出去的红包,无端地就比别人贵了几分。
今年负责这一块儿的人手艺实在不错,连那叶子上的脉络都栩栩如生,蔺晨瞧着有趣,便故意留下几个,一路带到金陵来。
那小将不肯接,蔺晨又要硬塞,二人正吵吵嚷嚷地拉扯。
忽听一个声音传过来:“这是在做些什么?!”
“将军!”
蔺晨却不慌,瞧着那忽然站直了的青年直发笑,思量着要将这福袋塞到哪里算好,又一边和身后人打着招呼。
“蒙大将军,除夕夜不在自己府邸里头吃年夜饭,跑到城墙下来做些什么?”
“我吃饱了,就出来随便走走,你刚回来?”
“可不是。”蔺晨瞧了几眼青年,还是没看出来要把福袋塞哪里好,却忽然看到他手中拿的长枪,便随意一抛,那福袋在空中划了条弧,竟是挂到了红缨旁边。
他回身,走到蒙挚身侧,两人便转了个头,顺着路一道走了。
倒苦了留下来这一位,枪上挂着个东西,又拿不准上司的心意。
等到两人都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将那福袋从枪口上取下来,打开来居然闪了半点金光,就着城楼上火把的火光一看。
火树银花。
从城墙的东门到宫墙的正门,是可容纳两辆四马马车的大道,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刷红色的椒漆,唤作“朱雀大街”。
除夕夜里头,便是寻常百姓家,也要往家门口挂一盏红灯笼。
朱雀街上都是商贾大户,排场自然也要做得足一些,最普通的,也要挂十九盏红灯;再上一些,便挂五色的彩灯;也有相邻交好的两户邻居,在两栋楼中间拉了绳,绳上全挂的是绢布的花灯,绘的是蓬莱仙山七十二仙女的影像。
整个金陵城被照得亮如白昼。
两人慢慢的走着,这一夜里不行宵禁,来往巡逻的禁军大多也只是维持秩序。
蒙挚看了蔺晨一眼。
“你这一走可是小半年。”
“怎么,想我啦?”
“挺想的。”蒙挚也不否认,“这段时间文官们又开始蹦跶,参你的折子一封一封往上呈,你都没看陛下那脸色。”
这些年蔺晨在金陵城里头的名气越发地大,谁人都知道当今的天子拜了个白衣的客卿,无官无爵,却在朝堂里头举重若轻。
但蔺晨有个毛病,就是他打死不肯上朝,对外也宣称自个儿是个江湖人——他太医的那点身份早八百年便卸了。
于是行事就越发乖张起来。
他没什么顾忌,又实在有手腕,说整哪个就整哪个,而且立场分明,誓死站在皇帝那一边。
这些年下来,要拉拢他的人不少。
若说是当年的梅长苏将帝都这乌沉沉的天空搅得暗流涌动,那蔺晨便是将这些暗流又一股一股地彻底搅开了。
而他又比梅长苏不讲道理得多。
毕竟无论如何,林殊始终是一个世家的公子,他虽然耍手腕,却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但蔺晨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栽过跟头,但他如果发现来阴的玩不过你,那便立刻换一副面孔,光明正大地和你耍流氓。
于是乎,看他不顺眼的人便更多。
说不上弹劾。
蔺晨无官职在身,于是大臣们就只好将折子改成对皇帝的劝谏,要他亲贤臣,远小人。
“先不说我是不是小人。”蔺晨手里头捏着个奏章,气得鼻子都歪了,“他那个样子像是个贤臣吗?萧景琰……”
一抬头,却正发现天子坐在那里,嘴角似有似无地含了一丝笑。
便更不服气,嫌弃一般将那折子扔到一旁,往皇帝那边凑了凑。
“居然说我行事乖张,举止浪荡,意图对他家的闺女不轨……胡扯,你知道他家闺女早就和教书的先生私定终身了吗,这臭老头。”
萧景琰只问他:“你是否调戏人家姑娘了?”
“我那是调戏吗?只不过是夸她颜若桃李、楚楚动人。”蔺晨一摇头,“老古板。”
萧景琰便道:“那他也不全是胡诌。”
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将那一封折子往地上一扔。旁边的内监有眼色,上前将其拾了,走到一旁的帏帐后头。那里放了个朱红色的大木箱,他开了锁,将那折子收进去——皇帝的意思,便是将这一封折子压下了,不批也不驳,就这么搁着吧。
蔺晨听了蒙挚的话,当真努力想了想萧景琰这半年的样子。他这个皇帝,不知道哪里来的毛病,明明是军中出生,骂起武将来威仪得很,对上文官却总是怕骂重了。
他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萧景琰大概是要被气得不轻,有时候如果萧景琰实在是说不过了,就只好假装不舒服,让爱卿们退朝。
于是他便说:“前几日又是被姓韩的那个王八羔子气着了吧,没事,待开春复朝,你瞧我怎么整他。”
“陛下和你说啦?”
“当然没有。信倒是来了几封,说的都是些废话,什么我种的花开了,种的草药被太后瞧见便采了几棵去。”他咧了咧嘴,像是抱怨,“你说他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说啥啊?”
“就说想我了,让我早些回来。”
蒙挚摇头:“那不能,这话陛下说不出来,况且你也不能早回来啊。”
他是知道蔺晨会在除夕这一日回来的,原本想的应该是早上就入城,现在大概应该已经进宫了,却不料这人却是现在才到城门,还要硬给守城的将士塞压岁钱。
想到那福袋,他念头又到别的地方去了,朝蔺晨伸出手:“那压岁包还有没,给我一个,我回去给飞流发。”
“飞流也不小了,还要你压岁钱?”
手上却不停,又摸出两个递给蒙挚:“给你两个,和他说有一个是蔺晨哥哥给他的,让他明天早上到宫里来给我拜年。”
“不成,他明天还值守,过两天。”
蔺晨刚想骂说过年都不给人休两天,四周的人群却忽然一阵喧闹。
他们本是跟着人潮走的,这一刻周遭的人却几乎同时停了下来,于是两人便也驻了脚步。
蒙挚笑道:“放天鸢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几声轰鸣,烟火在宫城上空炸开,将皇城的琉璃瓦都照得亮了几分。仔细去瞧,隐约还看得见那里头的雕梁画栋,龙蛇银舞,穿着薄衣的宫娥捧着宫灯行走,甲胄森冷的禁军立于廊下。
金殿往后,一座高阁便立在皇城中,共有七层,远远看去,甚至已经有些像是一座小塔了。此时那座阁楼上亮起灯来,每一层的屋檐四角都点着四座大灯,里头烧的是猛火油。
这一座楼的屋顶不是寻常能见的山形,是一座宽大的平台。
而天鸢便是从这里放起。
蔺晨闭了闭眼,忽而发梢便一动。
他说:“东北风,刚好。”
同时,钦天监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皤,又看了一眼天上,乌云正好被吹开,露出后头的月亮。
“起风——”
随着一声吼,巨大的风筝被两人抬着,走到高台中间,往风口用力地抛出。
第一支腾起的是一条巨大的金龙,等升到足够高,便由钦天监剪断拴着的风筝线,那巨鸢便顺着风一路东去。
天鸢统共十只,每一支都有七八人宽。
第一支放飞的是金龙,金龙的眼是由皇帝点上,而后九支依次便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
当今的皇帝年号取得平和,却实实在在的是个马上皇帝,萧家的天子多擅弓马,先皇的帝号便是“武”。蔺晨却一直觉得,太过刚烈,不是什么好事。武人独断,倘若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天下一等的权势,那便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他本身亦师从名家,琅琊阁的流派逍遥无拘,不得大家之相,却有旷达之感。
他查过梁武帝的生平,只觉这人一辈子也算不得太窝囊,至少年轻时也曾金戈铁马过,但老来便像锈了的刀,还能砍断人的脖子,但那豁口却粗糙不堪,不得入目。
萧景琰却不太像他的父亲。
年轻时蔺晨观他鲁莽,只觉得有些蠢笨,但他后头发现这也不是真蠢,只不过是性子太倔,对敌人不肯委屈,对朋友也不肯委屈。
梅长苏没少因为这事受萧景琰的气。
所以他有些怕,怕萧景琰日子一长,也会跟老皇帝犯一样的毛病。
但还好没有。
他与蒙挚在宫门口告别,蒙挚这些年从宫中调离,任长林军校尉,常年不在京中,于是飞流也就跟着,一年中倒有八九个月驻扎在外。
他挂念着要挑个日子去看看飞流,又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这天太冷,他又是小辈,还是让飞流来看自己才对。
蔺晨没挑正门。
朱雀街上太热闹,他才走了一段,便觉得吵闹得很,好巧不巧又刚好有抱着幼童的妇女从身边走过,不知道是不是被鞭炮惊了神,一直哭个不停。
那哭声听在他耳中就像是惊雷一般。
于是刚遇到第一个拐角,就忙不迭地赶紧寻了一条岔路,绕到皇宫后头,从侧门入了宫。
因为是除夕夜,往常守这一扇门的老内监在屋子里头支了一桌热菜,蔺晨直敲了第三遍门,好不容易才有人听到。
“劳您辛苦。”
那老内监忙道:“不敢当,先生莫折煞老奴。”
蔺晨嘴甜,对着老人家顺嘴便哄了两句,无意问道:“就您一人?”
心下立马一顿,想到内监多孤寡,就怕戳了人家的伤心事。
岂料那人只笑呵呵地摆手:“老奴的干儿子今日在殿里头当值,待会宴散了就过来。”
蔺晨探头去看,果然见屋内桌上,三两热茶,一壶温酒。
放了两只酒杯。
无由头地便心中一暖,只拱手告辞。
他走得不快,偶尔遇见巡防的禁军和游园的宫女。
宫里头的人多多少少都识得他,禁军巡防途中不能说话,便只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闲暇的宫女们却无太多规矩,三两成群,手中还提着盏照路的花灯。
“先生夜归,可瞧见今年放的天鸢啦?”
“瞧见金龙,今年扎风筝的师傅手艺不错,栩栩如生。”
话音还没落下,另外的姑娘便忙接了话:“在宫外瞧,可与宫里头有什么不一样?”
蔺晨觉得有些奇怪:“何来此问?”
“我们年年都是在宫里头看的,只是离得太近啦,看不清全貌,等它飞远了,又被宫墙挡住,看不真切。”
蔺晨想了想:“这倒不难,后花园中湖边那一处凉亭,你往那里去,等到天鸢飞过长安街,就能看到全样了。”
那几位宫娥欢欣雀跃,脸映着手中的灯火,才真是如三月的桃花。
若是再往前搁几年,依照蔺晨的性子,自然是要说一句美人多娇,相约去赏鸢了吧。
而此时他只道:“现在赶紧去,应该可以赶上蒲牢。”
“不去,除了金龙,后头的个个都凶得要死,没什么好瞧的。”那宫娥咯咯笑答,“我们等明年,再去先生说的那个地方。”
她问:“先生可是要赶路,这一盏灯送你如何?”
蔺晨只笑着谢绝,复又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天鸢都是算着时辰的,等十只天鸢都放完,那这一年便也算全过去了。
这才到第四只,萧景琰自然还在年宴上头。
还未走到目的地,便先闻到了火油味,不远处整个园子被火把照得亮堂。蔺晨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人潮喧闹的声音。
大概整个皇宫里头不当差的宫人大部分都聚集到了这里。
所有人围在院子周围,正等着第五只天鸢放飞。
这本是宫里废弃了的一处所在,种的都是些老树,罕有人迹。直到三年前,皇帝命人将那些树移开,起了一座高阁。
整座阁楼的建造图纸是蔺晨自己画的,连工匠也是提前从琅琊山调过来。萧景琰嫌他劳民伤财,他嫌宫里头的工匠不够好使。
两人拉锯了半天,最后蔺晨一怒,自己掏了银子,死活不肯要天子一分钱。
这本是他三十六岁生日时萧景琰打算送他的礼物。谁知道钱都从内库里头支取出来了,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这一座阁仿的他在琅琊阁中的住处,却又恢弘了许多。
明七暗九,斗拱长梁,外围建了悬空的长廊,天子御赐了可用游龙作饰。于是最高处的高台上,便以青白赤黑四龙为栏,而柱上雕以仙鹤昂首,门框窗扇刻以八仙过海,天上琼楼。
琅琊阁那一处,由老阁主亲自写的牌匾,四字篆书“落霞孤鹜”。
“我一直嫌这名字,所有人都不肯好好念,只随口叫作‘雁子楼’。”
他虽这么说,却将自己的家书摊给萧景琰看,薄薄一张纸,拴在鸽子脚上的信筒里头,大概是路上遇着雨,字迹有些被泅开。
天子好奇,总想着名动天下的琅琊阁阁主的字迹该是什么样子。
那纸上只简简单单几句话——无非是些家常。
只最后附了几味药材名,蔺晨得了,欢欢喜喜地跑了。
萧景琰问他这是什么?
蔺晨只说前几日自己得了一个方子,总觉得差那么几味药材,想不明白,就写信去问老爹。
“朕本以为,这天下的神医都该是孤僻,譬如演义小说里头写的那样,不死不救,想不到居然还有相互探讨方子的时候。”
蔺晨颇为不屑:“狗屁,你见个哪个神医是一生下来就会看病的?谁不是从把脉问诊学起,小时候跟着我爹,每日看十个病人,每个病人开十个药方,还要学针灸,辨识药材。”
萧景琰觉得他在蹬鼻子上脸,打趣问:“那你还跟你爹学?”
“我爹是真牛啊,文采不错,医术也高,功夫嘛,能和林帅打个平手。”他皱了皱眉,又像是想起点什么,“就有一点,太固执。”
萧景琰觉察出他情绪不对,放了手中的奏章,走过去看蔺晨正在写的方子。
他不懂医理,自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蔺晨的一手字是好看的。
世人说字如其人,蔺晨性格飞扬,却写一手端正的小楷,但他也不是只会这一种字,萧景琰看过他兴之所至时挥墨写的绝句,一手草书肆意张扬。
——“医者自端,你写的方子是给病人看的,又不是拿去裱起来,花里胡哨的作甚?”
萧景琰便觉得,蔺晨这个人,你说不好到底哪一种字体才是他的心相,就像说不好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真正那面。
蔺晨解释说:“其实那里头含了暗喻,我母亲的名字里头有一个‘霞’字,我父亲名字里头有一个‘鹜’字,他这是变着法地祝自个儿要和妻子比翼双飞,偏偏拿我做幌子。”
萧景琰赞道:“令尊倒是个敞亮人。”
蔺晨眉角一挑,神色不明:“那倒也不是,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露骨的一件事了。”
他没往下说。
当年蔺晨和梅长苏说,这辈子都不要学自己的爹,守着一座山,枯等一个回不去的人,一耗就是一辈子,有些什么意思。
老阁主确实不是个敞亮的人,他性子大概是应了名字,太孤绝了些。
蔺晨曾见过他去探望病重的母亲,却只在床头枯坐。待他母亲下葬后,某一年逢清明拜祭,他跪在坟头磕了三个头,扶着墓碑站起来的时候却觉得触手有些粗糙。
那是一座青石重碑,他却觉得似乎薄了些,再仔细一看,确实一道一道的石痕刻在石碑上,他摸到的一句,正是“不敢思”三字。
他便伸手,从头到尾,一句一句地摸了个遍。一边在心中默读,一边又想象老父刻石时候的样子,刻满了,便又将石头磨平。
于是石碑便薄了一些,再薄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蔺晨一直对所谓情爱,始终抱着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恐惧。他游离于外,作万分多情的样子,一颗心确是冷静的,十丈软红也撩动不了。
于是他便觉得,人生一世,大概还是要逐美而行,但不能耽于其中——万事万物,若太在乎了,始终都是要伤到自己的。
这样等你死的时候,记得的便是见过的识过的美,最好半点苦痛都不要尝到。
直到高阁落成,他自己提笔写匾时,却又落不下去。
御书房里头萧景琰坐了一天,内监点了烛火。
听得门“啪——”一声响。
皇帝抬头,却见一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先喝了他案上半盏茶,将纸往他面前一拍。
“你来给我写一个!”
“写什么?”
“阁楼的名字啊。”
萧景琰提笔:“叫什么?”
“随便,你给取一个。”蔺晨随口答,一转头却对上面空荡荡的墙,“原来挂在那里那副贺白的画呢?”
“前两天打扫时不小心被宫女弄脏,便撤下去了。”
蔺晨道:“可惜。”
他倒一直都喜欢那幅画,现在盯着墙看了半天,有些跃跃欲试:“不如我给你重画一幅?”
“好。”
萧景琰应了。
这屋子里头本就有现成的笔墨,窗口便立了一张桌,搁着一应纸笔。蔺晨拍拍手,把画纸压平。
有内监上来问:“先生可要调墨?”
他想了想,还未反应过来,却自顾自选了“黛”。
原本挂在那里的是一副冬日红梅图,贺白用色,细而软,精而艳。
他本想仿着原来的意境画一幅。
落笔却选了粗毫,用的却是泼墨山水的法子。
等蔺晨搁下笔,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萧景琰踱步过来,却见纸上画的一应山水,远山如黛,近水似烟雾,有归雁向北,晚舟回渡。
“这是琅琊山?”
“倒不是,这是坐在雁子楼上头看到的景色。”蔺晨倏而一笑,“我在琅琊山呆了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对面这座山叫什么。”
萧景琰不语。
蔺晨问:“我的牌匾呢?”
那头内监正将墨迹稍干的纸张举起来。
他睁眼去瞧,写的也是四字。
——“秋水长天”。
他先去了萧景琰的寝宫。
那里还是有当值的内监,大概是受过吩咐,才见了蔺晨,便躬身道:“先生。”
屋子墙角立着一块匾,用黑布遮着,这是他离去前吩咐萧景琰帮他办的事情。他给内监使了一个眼神,那人得令,走过去将那块黑布揭开。
却是三字正楷。
——“琅琊阁”。
内监小声询问:“可要现在将牌匾换上去?”
这一块是蔺晨自己写的。
虽然天子御赐了“秋水长天”四字,但整个金陵城里头,除了明面上,几乎没有人这么叫。
所有人都将那座高塔称作琅琊阁。
大家也都明白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
蔺晨不甚在乎。
他在这满室昏黄的烛色里头想,管他们去说。
他还是看不上他爹那种枯守一生的做派,他要是喜欢哪个人,便恨不得将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所以性命也给他,这一腔的心血也都给他。
蔺晨无意往旁一瞥。
却见到本来应该挂在书房的那幅画不知道怎么挂在了这里。
——对了,应当是萧景琰移过来的。
他瞧那题字,也是自己写的。
却和那牌匾上的端重截然不同,笔锋凌厉且张狂。
内容却温软柔情,题了一句“江南无所有,寥赠一枝春。”
蔺晨忽然有些感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琅琊阁有不涉朝堂的规矩。
只要他还不是琅琊阁的当家人一日,这个规矩他就破不了。所以当初蔺晨入京,也不敢打琅琊阁的名号,直到他决定帮萧景琰,也只让皇帝赐自己当了一个客卿。
这一呆便是十多年。
时至今日,那山坡上的石碑下头终于又埋了一个人。蔺晨便名正言顺地成了琅琊阁的阁主,那皇宫中的高楼也无需再挂“秋水长天”的名头了。
但他又有些绝不更改的底线。
他想琅琊阁立世千百年,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从未涉过朝堂。
就算他要大逆不道。
琅琊阁的牌匾还是不能由帝王来写。
奔丧前蔺晨没有和萧景琰告别,只连夜写了一幅字,压在皇帝的案头,他也不多说,萧景琰自然明白。
“蔺先生?”那内监看他没动静,以为没听清楚,便壮着胆子再问了一遍,“这牌匾,可要换上?”
外头忽然“砰——”地一声。
内监探头看了一眼,笑着说:“是外头放第五只鸢了。”
蔺晨听得年前的爆竹声,他往外走了两步,越过巍峨的宫墙,还能见到前一只天鸢的影子,那是第五子狻猊。
其兽爱险,传说屋宇四角的走兽便是嘲风遗像。
他便道:“无妨,改日再换,别扰了过年的兴致。”
这个年过得热闹,熙熙攘攘地一直闹到了半夜。
宫里散了宴,当今的天子不讲究排场,而且对于萧景琰来说,家宴就是家宴,这么多年下来,里里外外,也就只有四个人。
倒是前些年献王入京热闹过一次。
蔺晨觉得,这些年慢慢下来,他看这个地方也不如往年那么讨厌了,这个皇宫和萧景琰一样,越来越简单了。
他依靠着长廊上的宫柱,披一件雪白的狐裘。
太后的銮驾从大殿里出来。
她没看到蔺晨,只低声和身边的宫女说些什么。
“不去和母亲打个招呼?”
“不去了。”蔺晨将身体站直了,他动了动胳膊,才发觉天气是真冷,站了大概一个时辰,居然觉得骨头都被冻僵。
萧景琰看了他几眼,最后只道:“走吧。”
他穿着皇帝的玄袍,走动时龙冕上的垂珠会发出轻轻的响动。
蔺晨跟在他后头,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忽听“砰——”一声。
萧景琰抬头,看了一眼高阁的方向。
“最后一只鸢。”
那秋水长天阁上空慢慢腾起一只巨大的风筝,应该是猛火油快烧到底,火光黯淡了不少,这让天鸢显出些狰狞的意味来。
蔺晨想,也没什么,其实神话传说里头龙之九子都是凶兽。
他今日出奇的安静。
不是强撑或者假装。
萧景琰看着身边人,他知道蔺晨从来不是个对生死看不开的人,恰恰相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得太开了,于是便不像个活人。
这种念头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总觉得蔺晨这个人就像是生死一样,仿佛都不似这尘世人能参得透的。
“蔺晨。”
有人回神:“啊?”
“去射鸢吗?”
皇帝点点头,目光越过宫墙,远远地追着那只远去的天鸢。
鸱吻形似金龙,这一只天鸢的尾巴绘出鱼鳞,飞得不高不低,正好能映到天上的银河星光,也能映到地下的人间灯火。
“我们快一些。”
蔺晨默了默,他低下头去,瞧不清面容。
萧景琰也不催他,只站在远处,目光一直瞧着那只风筝。
现在已是深夜,连来往的宫人都见不太到了——世人要么躲在屋子里守岁,要么便早已入睡。
萧景琰也是一晃神,像是听到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皇帝转头,却对上亮晶晶一双眼睛。
蔺晨挑了挑眉毛,似乎对他的走神有些不满。
倏而又笑起来,露出嘴角边的一字纹。
他问:“骑你的马去?”
萧景琰点头:“骑我的马去。”
他朝蔺晨伸出手,骨头匀称,指头修长,但很有力度,一双武人手。
实际上蔺晨并未真正见过萧景琰上阵杀敌的样子,但他看着这双手,却能想象得出萧景琰立马横刀,弓弦满月的样子。
萧景琰的马是好马。
喂养在北方的草场上,等自己能跑了,便由驿官跟在后头,每一天驱赶着跑一百里,等从北地跑到金陵,正好是一匹马完全长成的时间。
现在这种马越发少见,因为梁国和北方的燕国边境争端日益严重,最好的草场成了前线,牧民不敢越境放马,供给自然就少了。
一骑出了宫城。
有守城的将士想阻拦,还没看得清马上的人,却见一方令牌递到了自己眼前。
匆忙间只来得看清“天子御令”四字,一声“拜见”还未喊出口,那马已从眼前掠过,只看得见两个身影纵马而去。
长安街的街市已经收了,地下还落着几个被丢弃的花灯。马蹄踏碎其中一盏,片刻不停,风一般向前疾驰而去。
那将士懊恼地站起身来。
“……这时辰,也不知道是宫中哪位贵人,夜市纵马……”
正深陷在“管还是不管”这个问题里头做不了决定。
却听耳边有人轻笑了一声:“真是多年未曾见到了。”
将士回头,只见青年将军站在自己身边,望着远去的马骑。
心中便是一顿,却又见神色却不似怪罪,胆色又大了起来。
“殿帅。”
蒙挚接任长林军统帅之后,禁军统领一职便由列战英出任。
他长得眉目清秀,单论相貌要比朝堂上大部分的文臣还要好一些,脾气也不似蒙挚一般古板,众人先是叫一声“小将军”,久而久之,便索性称一声“殿帅”了。
“那是殿帅您认识的人。”
“认识。”列战英努力往前头探了探头,直到确定绝对瞧不见了,才转过头来,“认识许多年。”
“……那是?”
“靖王殿下。”
“靖王……?”那将士想说这大梁哪里有什么靖王,猛然一惊,才想起当今天子早年的封号。
一时间大感懊恼,只后悔刚才怎么不趁机多看几眼,好看清真龙天子是长个什么样子。
蔺晨被风吹得脸颊生疼,便偷偷往萧景琰背后躲了一躲。
不知道是不是被养在宫里太久,胯下这一匹神驹逮着个好不容易的机会,都不用人催促,撒开蹄子一路狂奔。
萧景琰觉得自己耳边一痒。
“……你做什么?”
蔺晨抱得更紧了,直把自己口鼻都埋在那人发尾后,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冷。”
萧景琰一边策马一边抬头注意天鸢的走向。
他想起年轻时在草原打战,敌方军队的马比自己好,每一个人又配备了三匹,不与大梁的军队正面接触,只神出鬼没地偷袭。后来他发现敌人每次偷袭前总是会放出哨鹰探路,于是便挑了一个月圆的晚上,独自守在军帐一侧。
遥遥地看见哨鹰的影子,他便一策马鞭,远远地追了上去。
他们一行两百人,不到整个军队总数的一成,每人带了两匹马,跑死一匹便换一匹。孤身深入草原八百里,终于在河流边追上了对方的王帐。
两人一路奔驰,直到城楼边才停下。
这是一处是较为偏僻的一处城门,叫做春明门。一般没有什么行人走,多是城中货物出入所用。
萧景琰翻身下马,向守门的将士一举他那枚金牌,连一句“平身”都来不及说,急匆匆地拉着蔺晨上了城楼。
城楼上站着两位衣着明显不同的将士。
其中一人见了萧景琰,脸上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陛下您……”
“先别说。”萧景琰打断他,“弓给我。”
那人身后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立着个铁架,放着一张六十石的铁弓。这是军队里最重的制式,一队弓兵编制里头也没有几个人能拉开。
这两人不是守城的禁军,其中开口的那一位叫做齐勇,是当日靖王军里头的老将。
萧景琰未开口,极目处已经可以看见天鸢的影子了。
那巨大的风筝来得很快——萧景琰的马是神驹,全速追了一路,也才堪堪只比它早到几步。
他头也不回,只反手拿了长弓,齐勇有眼色,已经将箭递了过去。
萧景琰身形一稳,他微微分开了双脚,搭箭拉弓,弦开满月。
箭是专门做的,箭头带着倒钩,钩子尖被磨平。
那凶兽的影子来速极快,不一会便到了眼前。
他本以为自己许久不动弓箭,会有些射偏,但是当那巨大的风筝刚刚要过城头——萧景琰只来得及看清它的眼睛。
手中弓弦一响。
箭便破风而出。
因去势太猛,那弓弦“嗡嗡”地响着。
箭尾拴了根绳子,一头是捆在城头上的。萧景琰看那一盘绳子快速被抽空,然后“噔——”地一声在眼前绷紧了。
天鸢拉力太大,那绳子正摇摇欲坠。
萧景琰抬头看了一眼,只觉自己周身都暗了下来——是月光被天鸢挡住了。
他开口:“蔺晨。”
只听又是“啾——”一声,另一只铁箭离弦,带起的疾风吹起了他几根头发。
天鸢的去势一阻。
终于停了下来。
高高地飘在城楼上头。
蔺晨并未放下长弓。
他感觉自己的指头有一些麻木。
实际上他武功很好,但擅长的一直都是长剑等轻兵,功夫套路走的也是灵活轻快一派,这种长弓对人瞬间的爆发力要求极高。
他刚才凭着一股气硬是射了一箭出去。
感觉到有人接近,他将长弓放下,有些遗憾的开口:“我估摸着,这种箭,我的极限应该是三箭。”
“我能连射十箭,小殊当年最厉害,能连射十三箭。”
蔺晨一哼:“拽什么拽,都是当年了,陛下。”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无端地就透出股不服气的意思。
萧景琰一笑,隐隐有些得意。
两人下了城楼,那匹马见到主人,打了个响鼻,也不用人叫,自己踏着步子走了过来。
回去的路上萧景琰不再纵马,只慢慢地走着。
这一匹马叫做“轻云”,因其全身毛色并非全白,而是隐隐约约有一些带银。
蔺晨有另一匹,全身漆黑,只额间一处半月形的白毛,便叫做“照月”。
“这次出来只带你的马,估计回去小黑要和我闹脾气。”
“照月脾性稳重……”萧景琰想了想,补充一句,“只要你不故意去撩拨。”
“啧。”
蔺晨颇为不忿,又觉得这斗嘴太没营养,不屑和他计较。
轻云爱往巷子里乱跑,萧景琰也不阻止他,两人便这么在金陵城里头乱晃,期间能见到其它悬挂在城墙上的天鸢。
于是二人便打赌,赌下一只出现的天鸢是哪一只。
这是金陵近些年兴起的风俗,十只天鸢要在城头上挂七日时间。
蔺晨赢了三次,萧景琰赢了一次。
等最后重回朱雀街时,两人都有些累。
倒是轻云兴致勃勃,萧景琰扯了扯缰绳。
入了宫门两人也懒得下马,蔺晨坐在萧景琰后头,一双手抱住他的腰。
他身上的狐裘宽大,便能把前头人的大半个身子罩起来。
一路到了秋水阁,两人下了马,萧景琰自选了个栏柱拴马。
他本在犹豫是否回自己的寝宫。
却听那边蔺晨淡淡地开了口:“陛下来得巧。”
蔺晨推开门,立在一侧瞧着萧景琰笑:“我养了一株昙花,一盏茶之后便是开花的时间,想来是感觉到了陛下大驾光临。”
萧景琰都不想理他。
秋水阁的第二层便是花圃。
蔺晨穷讲究,用木头石头垒成一方一方的花园,每一方花园里头的土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四周的墙壁都是挖空的,里头填入水,又留出烧炭的地方。
每一日烧的炭都是蔺晨亲自算的量。
即便是这隆冬雪日里头,整个花房都暖烘烘的。
房中一处席地软塌,一方矮几,半壶温酒。
两人坐了。
蔺晨说的时辰果然分毫不差,一盏茶后,那昙花便缓缓地在面前绽开,绿枝翠叶,白瓣金蕊。
萧景琰被这屋中的暖气一熏,居然有些困顿。
便不想走了。
但他又有守岁的习惯,就只好和蔺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说起来,我小时候去母后宫中,因为贪玩,不小心弄坏了她几盆芍药,她又不舍得骂我。但我以后再去找她,就见她把所有的花盆都高高的收起来,我便够不着了。”
蔺晨说:“我小时候,也曾经弄坏过我父亲的几盆玉兰。我怕他打我,就去找我娘,我娘为了替我遮掩,就将玉兰炒了,骗我父亲说是她自己贪嘴,忍不住摘了他的花。”
萧景琰奇问:“玉兰还能做菜?”
“可以,烩上白肉片。”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些什么来似的。
蔺晨对自己母亲的记忆不算多,但他总是能在很多时候想起她,那位女子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像个少女。
她曾经领着蔺晨跑遍一整片琅琊山,只为了追一只偷自己晾晒杏仁果的松鼠。
老阁主秉性孤傲。
蔺晨和萧景琰说,他记得自己母亲死的那天拉着自己的手说,你不要学你爹,臭脾气,要学娘,娘的脾气多好。
“父亲脾气不好,娘不嫌弃他吗?”
“不嫌弃。”那姑娘正在将玉兰花采下来,想了想,分一半给自己的夫君入药,分一半给自己的儿子解馋。
“其实娘的脾气也不是太好,除了你爹,可能也没有人觉得我好。”
她顺手将其中开的最好的一朵别到了鬓边,问坐在一旁帮忙的小儿子:“好看不?”
“好看!娘是美人。”
那双眼睛便一直留在记忆中。
十里春风,经年不歇。
蔺晨看了看萧景琰的眼睛。
他觉得这双眼睛也好看,像是星入双眸,浩瀚银河。
蔺晨问:“你觉得我好不好?”
萧景琰不解:“什么好不好?”
蔺晨想了想:“脾气好不好。”
萧景琰一晒,最后也只勉强说:“还成。”
那朵昙花在两人面前又慢慢闭合。
萧景琰还是对先前的话题有些兴趣,挑了个话头:“除了玉兰花,还有些其他什么。”
蔺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却又对上那双眼睛。
半晌之后他一笑,起身走开。
萧景琰看他拉开了墙壁上一个柜子,然后拿出个细长的木盒。
等蔺晨打开了,他才看清楚那是一根长长的细香。
蔺晨将其点燃,插到香炉中,一缕细烟便冉冉升起,却没什么味道。
“这是什么。”
“闲来无事做的,倒是费了我不少心思。”蔺晨坐回来,有些得意地往人面前一凑,“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他不说了,只等着萧景琰来问。
果然听那人问道:“叫什么?”
“百花杀。”
随着他话音一落。
萧景琰却透过蔺晨的发丝,瞧见他身后一朵月季,以双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绽放。
蔺晨曲起双指,在矮几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只道:“月季,而后是扶桑。”
这一句,右侧方的花格中一朵淡粉色的花苞果然应声而开。
“牡丹。”
“杜鹃。”
“丹桂。”
“山茶。”
“秋槐。”
“金菊。”
“腊梅。”
蔺晨话音一顿,停了下来。
萧景琰只瞧着着满屋子的鲜花,半晌说不出话来。
蔺晨问他:“你喜欢吗?”
这一屋的鲜花便在此时尽数绽放了。
萧景琰从来不知道蔺晨种了这么多的品种,四季皆有,四海皆有。
这景色有些不真实——不太像现实中会发生的。
但萧景琰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忽得想起那香的名字。这么旖旎的景色,怎么会配一个戾气如此重的叫法。
他问道:“为什么取那样的名字。”
蔺晨闻言,哈哈一笑,直笑得有些直不起身来。
“萧景琰啊萧景琰,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我是半点掩饰,都做不了。”
他收了笑,直面天子的目光,毫无惧色。
“开了这一遭,这一屋子的花,明日便统统不能要了。”
萧景琰一惊。
但蔺晨却不停口。
屋外的风刮得有些急,一阵快过一阵。
“我不怕冷,小时候曾经听说海外有仙山,终年冻冰,你若能在日出前到那里,就能瞧见琉璃仙境。”
“于是我便去了,在那座冰山上等了三天,才终于瞧见。”
“很漂亮。”他看向萧景琰,“真想让你也看看。”
“但这次我却觉得这个冬天很冷,冷得骨头都有些疼了。”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是琅琊阁主。以前人们说我行为荒唐,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我只是少的,上头还有个老的。”
“但这次回去,他们都叫我阁主了,我一边想着没什么,一边又有些难过。”
他问:“萧景琰,你看得出我难过吗?”
天子沉默了许久。
他从不巧于辞色,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说什么都没什么用。
只好便也跟着他一起难过。
最终他只伸出双手,做出个邀请的姿态。
“我抱抱你。”
这一日萧景琰没有睡,双眼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的满堂鲜花,只怕如蔺晨说的一般,等到天明,便又都谢了。
倒是蔺晨靠着他睡得舒服,冷了就往自己怀里钻,热了就踢身上盖着的狐裘。
第二日萧景琰需要去给太后请安。
他要蔺晨一起去。
后者却只伸了个懒腰:“带太后娘娘来这边吃饭吧。”
他将这要求和母亲说了,太后欣然而往,也不嫌远,兴致勃勃地和皇帝一路走了过来。
还没进门,就闻见香味。
萧景琰一看,厅中摆了个桌子,上头不知道摆着多少个盘子。
他仔细去看,却发现一盘一盘里头居然都是鲜花。
太后夹起一样,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
蔺晨不用内监,整个秋水阁中都和琅琊阁里头一样,随侍的都是些半大的孩童。
那童子规规矩矩的答道:“素炒棠梨。”
“这个呢?”
“百合小炒。”
“这个呢?”
“玫瑰露。”
太后一笑:“这个蔺晨。”
这一餐饭萧景琰都未见到正主出现。
太后用过之后便乏了,自顾回宫歇息。
皇帝在厅中一坐,整个午后都没再动过。
直到傍晚,几个内监来了,将那一方“秋水长天”的牌匾取下来——他走出去看了看,只见新挂的牌匾上三个大字。
正是“琅琊阁”。
蔺晨正远远地走过来,还未到跟前,便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今天我去看飞流,小兔崽子,如今下手是越发重了,你给我看看,红了没。所以小孩还是小时候好,越大越不禁逗……”
他注意到萧景琰的目光,顺着去看。
瞧见那牌匾,只拉了他的手。
“喜欢吗?”
天子这次终于开口,点了点头,回握住他。
“很喜欢。”
蔺晨曾经说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你的江山。”
两人坐在琅琊阁最高处,瞧着远处万家灯火,他举酒一祝。
“无非如此。”
他说:“你要的,我穷尽一生心血来给你。朝代更迭,山河变迁,但你萧景琰的名字不会忘于史册,人人都记得这一场盛世,于是人人都要记得缔造这一场盛世的皇帝。”
他将喝了一半的酒杯递给身边人,叹了口气。
“将我的名字抹去。”
萧景琰看了他一眼,不答话,只接了他的杯子,握在手心里把玩。
“蔺晨是琅琊阁主。”他笑道,“但是琅琊阁不涉江湖,所以琅琊阁主的名字不能写在皇帝旁边。”
“但这不就是琅琊阁吗?”
“是。但琅琊阁只帮一个皇帝,因为我蔺晨,只帮你萧景琰。”
“后头的事情你都不管。”
“不管。”
“你要在自己死后,把琅琊阁再从朝堂里抽出去。”
“不是我。”蔺晨忽然笑了,“是我的传人。”
萧景琰问他:“如果他做不到呢?”
“那他就不配当我的传人。”
萧景琰想,他说得有道理。
这样的人怎么会困在一座金殿里头呢?
所以在后世里头,蔺晨还是他的书剑江湖,萧景琰还是他的万人之上。
这种想法让萧景琰心有不甘。
他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先前所求。
而后便又忽然凑近。
蔺晨被他吓了一跳。
萧景琰问他:“你死后葬在哪里?”
蔺晨一顿,实话实说:“琅琊山。”
皇帝满意了,又坐回去,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将杯中酒一口喝尽——握在手心里久了,手掌的温度渡过去,于是喝在口中便也是温的。
“那便在身侧给我留一个位置吧。”
蔺晨只一笑,他瞧着萧景琰嘴边星点酒渍,用手揩了揩,在齿间舔舐干净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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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后:关于《宴》这一系列,最初的定位只是想写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故事,但是我这个人婆妈,屁大一点事又爱叨叨逼,写着写着就开始加了很多一开始没有想放那么大的故事。
但是又不肯放弃一开始的定位,所以全篇都屡屡提醒自己要稳住,本身《天上白玉京》这一篇,正文到《云腿月饼》就算是完结了,故事落在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挺好的。
动笔写番外的时候觉得云腿的结局挺圆满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后续着撒撒糖也蛮不错。
但总觉得一个故事,该是有甜有苦,五味陈杂的才算有意思。
所以两篇番外《诗礼银杏》讲的是已经发生过的曾经;
《百花宴》讲的是为将会到来的以后;
从脉络上来说《百花宴》一篇其实是承接了《云腿月饼》一章,本来写到一半是砍了的,一直到写番外的时候不甘心,还是把它写完了。
至此《天上白玉京》本子内容全部公开。
感谢所有姑娘们的一路陪伴。
关于蔺靖这个cp一开始计划中的便是两个系列。
一个是《宴》,写的便是人世,写两个人的相遇。
一个是《旅》,写的便是人生,写两个人的相知。
如此说来,大概还剩一半的缘分未曾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