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O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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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之侃回到山中的半月后,蹇宾收到了第一封来信。
信鸽落到他的案头,不理会被惊吓到的君王,只瞪着黑豆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看。蹇宾伸手去抓,也很温顺的任由他解开爪上的竹筒。
“见信如面……”
齐之侃说了些废话,只和他说野地中的荠菜长高了,他在院中新养鸡鸭,那只王府里出生的小马崽被他偷偷抱回去养了,还望君上不要怪罪于他。
蹇宾又有些生气了。
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干净,转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齐之侃的信鸽在偷吃他桌案上的瓜子。
他未曾给齐之侃回过任何一封信,但信鸽还是络绎不绝的从府外飞来。
来的多了也就不讲规矩,一开始还要等他将解了爪上的信件才去觅食,现在倒一飞进来就要往蹇宾肩上落。
于是天玑侯只好在袖中常年备一把黄豆。
天玑对玉衡用兵,看中的是其用于运货的商路。中途却遇到了阻碍,两宾兵列阵与关前,胶着数日,迟迟不得动。
蹇宾下了“不妄动”的军令,朝堂上却又拿不出合适的对策。
这一日飞来的信鸽却不只是向他讨黄豆吃了——捆在爪上的信件也没了,换成个竹筒,看尺寸大概还是今年的新竹,不及茶杯一圈的尺寸,用细麻绳捆在鸽背上。
里面上一张手绘的行军图,为了节省位置便在纸背后写着建议。
一开始还能说:“臣以为……”,到后面就直接说“如此便可。”了。
天玑侯的身子是越发的不好了。
那一次的刺杀还是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子,夜中他因伤痛而无法入睡,就只好披衣起身,寝宫的床下还是那一方脚踏,他踩在上面,却觉得自己踏在虚浮的半空。
“掌灯。”
天玑侯忽然叫出声来。
内监们惶恐的入内,很快寝宫中便点起通明的烛火,照的远如白昼一般。
桌案边是钦天监送达的奏报,只说天上北斗移位,恐是上天不满上位者的作为。说这话的时候大司命叩拜,口中好似全是一心为君的赤胆忠心。
“还望君上,三省己身身呐。”
蹇宾很愤怒,但他没有办法,他只想说自己每日兢业,天玑境内几十年未有天灾,亦无人祸,还要如何呢?
上天到底还要他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可以?
但一眼扫过去,整个朝堂上人人都垂首,好像那当真是上天的旨意一样。
他想将这些人统统拖下去斩了,就算冒犯神明又有神明大不了的。但他不能这样做,举国都在信奉,那么他们的统治者怎么能不是站在神明这一方呢?
“今日当值的侍卫是谁?”
侍奉的内监站出来,望门外看了一眼:“是羽林中的少尉,似乎姓齐,君上可要传召?”
蹇宾愣了愣,有些没有料到。
他点点头:“让他进来。”
侍卫进来的时候他却后悔了,那人长的虎背熊腰,又有些黑,往君前一站却又显得拘谨。惴惴不安的,似乎在苦想自己是否触怒的君王。
蹇宾那点隐秘的期待忽的就消逝了。
这事上哪里有什么事情真正能如人的愿呢?
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孤单单行走在这世上,内监和宫女们脸上都的样子,大司命和奉常令的样子。
这些东西在他看来十分可笑。
而那些却不过也是些庸人。
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却要和这些庸人们汲汲而营。
或许他也曾为玩弄人心而暗自得意过。
可是就在这样的夜中,他被许多人侍奉着,好似是国境中最珍贵的人了。
蹇宾心想,神佛是不是真的会怜悯世人?
他们端坐在神台上,或许就算凡人们点燃再多的香火,也是换不来一眼的。
却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那是寝宫中一扇小小的窗,那声音停了一会,蹇宾没有下令,所以没有人敢去开窗。于是声音又锲而不舍的响起来,每次都是三下。
蹇宾还是不开口,众人便在在诡异的沉默中等待着。
直到天玑侯如梦初醒,他令内监打开窗户。领命的是个老人了,赶忙走过去,只打开了一条风,便“呼啦——”一声飞进个白色的东西。
老内监“哎呦!”一声要去抓,那鸽子却看也不看他,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终于见到要找的人,呼啦啦的扇着翅膀向蹇宾飞过去,停在他手边。
这样就像是把背上背着的竹筒往蹇宾手上递一般。
事实上鸽子不过是在寻他掌中的黄豆。
他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无由来的便心中一软,把鸽子背上的竹筒取下来——这一次比以往都要重,握在手中也沉甸甸的。
不知道这只鸟背负着这样一个相对于自身而言相当重的东西是如何寻到自己,他让内监去取黄豆。等端上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只鸽子已经闭着眼睛,立在他的床头睡着了。
蹇宾将竹筒里头的东西倒出来——居然是不到一捧的一把白米。
沙土都已经被筛干净,捧在手里晶莹剔透。从竹筒里也摸出半张纸,信上说这是他今年新种的新米,终于收成,送一捧来给他吃。
他想起当初在山中时齐之侃将糯米夹在莲藕中给他做的早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齐之侃是在秋日离去的,原来居然已经过了春日,开春时种下新米,秋日便能收货。寒来暑往,居然又是一载春秋了。
“让厨房煮一碗白粥吧。”
米粒从他掌间滑落,内监用双手去接,生怕漏了一滴。
最后煮成的也不过是小小一碗,连一盏浅碗都没有装满。
他说白粥,膳房就不敢往里面加其他的东西,没有什么味道,失了糖和盐,却透出本身的清香。
像是山野中的细雨,打在茅屋的檐上。
他的旧伤又开始疼了,一阵一阵的,像是有一把薄匕在骨头上刮。
那个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腿伤也在夜中使他疼痛难忍,齐之侃如果在睡梦中被他弄醒了就会无意识的踢床板表示抗议。
他恼怒这个年轻人的不懂规矩,但第二日这个人又会毫不知情的过来问自己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出去走走。
外头不知道何时下了雨,还下的很大。
天边忽然一声惊雷,他被随之而来的闪电晃了眼。
“君上!君上!”
有人慌慌忙忙撞开了寝宫的门,是连通报也等不到了,通报之人跪在地上,抖得像是筛糠:“天璇旧臣裘家之子刺杀共主于军前!天子……天子薨了啊!”
天玑侯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窗外的风雷声也被这个消息压了下去。
但那本来睡着的白鸽忽然醒过来,拍打着翅膀在屋内乱飞,直到看见了蹇宾,潜意识中觉得这个人自己认识,便飞到他身边,收拢着翅膀停在桌前。
往日他视而不见或者故意纵容的星火,终于造成了如今的燎原之势了吗?
“知道了。”
报令官只听到天玑侯毫无波澜的声音。
而那个人也确实毫无波动,这震惊天下的消息似乎也并未惊扰到他一般。此刻他想起那些有关天玑侯的传言,传言他是神明在人间选定的统领着。
这种通鬼神的人,说不定早已经有神明告知他了啊,或许他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急忙叩头退下了。
蹇宾穿白衣,高袍广袖,他端坐时便巍然不动,只有风灌袍袖,便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似玉树临风。
而此时他不过垂眸,白瓷小勺碰到碗边。
这肆虐的风雷根本未入眼,他眼中只有这面前小小的一碗白粥。
这便是他可预见的,云谲波诡的一生中,唯一的慰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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