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為裳

噗嗤一声摔回来!

【 伪装者 】[ 楼诚 ] [ - 故国三千里 / 云片糕 - ] (END)

-、狗O私

-、《故国三千里》连载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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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到了后头,明楼总是活得越发安逸了些,这甚至有些不像他本来的性子——但话说回来,似乎也没有谁知道他本来的性子应该是些什么样的。

阿诚十岁和他相遇,那个时候的明楼已经有些棱角初成的模样了。

于是他回忆先生以前的样子,似乎觉得后头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按照明楼当初那个脾气,他好像原本就该变成后头的明楼。

明楼曾问他,是否觉得这一些年好似风光,其实一直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人不能一直活在黑暗里头,要不日子一长,你就不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了。”

阿诚只道:“先生说得有道理。”

明楼只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像是满意了,又像是不满意。

 

阿诚只将毛巾在热水中浸过一道,握起明楼的一只手,帮他将上面的灰尘都擦干净。

黑色的痕迹擦掉了才露出下面的伤口,蹭掉了一块皮,红色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明楼握了握拳,也不太感觉得出疼。

这个时候阿诚又蹲下身去看他脚上的伤。

明楼往里锁了一缩——他今日被押解着赤足走过一段山路,不少的碎石划破了脚掌。

但他走回来的时候还是原来姿态。

信步悠然的不像是个潦倒的中年男人。

 

屋中只一一只昏黄灯泡,光线太暗了,所以阿诚只好将明楼的脚抬高,借着迎光的一面,先将他脚上的碎石和泥土擦掉了,在让他放在盆里。

“要加热水吗?”

“够热了。”

明楼眯了眯眼睛,他有些困顿,但却觉得这一刻终于轻松下来。

窗外一阵白光掠过,伴随着激荡的喇叭声,仔细去听,能听到模糊几句不断重复的口号。

“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一群年轻人一路走过去,威风凛凛,以前上海的青帮都没有他们嚣张。”

阿诚笑他:“老人家,以前你都懒得管这些学生。”

 

他这说的又是另一桩的旧事了。

彼时明楼还在上海的新政府里面主持经济工作,因着原本家族生意的关系,便有意无意的和洋人来往的密切了些。

便有学生们游行抗议,拿白布条裹在竿子上,写着明楼的名字,从明家的工厂一路走到明家公馆。

阿香本来要出门买菜,被这阵势吓了一条。

明楼在办公室里接到家中的电话,只嘱咐她关好门窗。

两人在外头吃了下午饭,等到回去的时候,家门口前的学生已经散了,他本来以为這一件事算是揭过,谁知道再过了两天,听说又有学校里头开演讲会,有学生上台,将他新拟定的几条经济计划披了个体无完肤。

当地的报纸还用了半面版面。

阿诚吃饭的时候想将其抽走,被明楼发现了——他本来无甚在意的,这个时候倒想看了,只让阿诚拿过来,摊在桌子上随便看了几眼。

阿诚抬着碗悄悄偷瞥他。

明楼只将报纸合起来。

“恩,当年我留学的时候比他狠多了,看来骂起人来,还是洋文浅白易懂,中国字就是要讲究和行文修辞。”

他问:“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行。”明楼搁了碗筷:“上班。”

 

谁知道过了许多年,等他又遭遇到同样的事情,名字又被写在了拿竿子撑起来的白布条上。

但这一次要猛烈得多。

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却又觉得似乎不出意外。

明楼的过往是抹不干净的,全中国认识他的人有多少,要说起来,大概六七成的人都会先想到“明长官”,才会再想到“抗日者”这三个字。

从上海回到苏州之后,明楼在一所学校里面教书,既不是教英语也不是教经济,只挑选了一门《语文》。

 

他说的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话。

两人这些年下来,大概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上海的工厂在期间倒闭,就连当初那一条街都在一次轰炸中被毁了大半。

阿诚本来想托人去打听一下明公馆是否被波及,却又想到大概此生是再回不去了,便又作罢。

幸亏的是两人当年从上海离开时将重要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

阿香已经在两人离开一年之前嫁人,她嫌自己年纪有些大,明楼听的,仔细看了看她,却发现她确实已经像是个成年的女人了,眉眼间有自己的风情。

但在自己心里头,记得的还是那个小姑娘。

阿香嫁的是同一条巷子里头的一位老师,就职在一家学校,清贫但不穷苦,那老师接触过新学,也不在意所谓的身份差异。

他不想阿香继续在明家做工,不过是来自于不愿意她过于辛苦。

明楼让阿诚给阿香多结了一年的工钱,小姑娘被这阔绰的出手吓得不轻,推拒中却忽然哭出声音来,只说不想嫁了。

她是被人贩子从乡下卖到城里来的。

只是不知道当初是被亲生父母卖出去,还只是因为出门时不小心被掳走。来到上海之后被原本在明家帮佣的老妇人从路边捡回来,然后在自己年纪大了之后,继续在明家工作。

结婚那一日阿诚去送。

阿香只捏着手绢,红了眼眶:“阿诚少爷。”

阿诚说:“无妨,我们都一样。”

阿香的养母在几年去去世,她同样也是孑然一身。

 

那天一早就下了雨,到了时点却神奇的停了。

阿诚将车子开进巷子里,还在车头绑了一朵红花。

结婚的时候男方送了彩礼,女方这一边是媒婆帮着操办的,说要备五谷,还要在新人房中放一些糕点。

询问建议的时候明楼有些莫名。

他对糕点毫无概念,想来想去,只有小时候还在老家明镜带他吃过当地的一种糕点,雪白的薄片切开放在瓷盘中,甜而香软。

于是便钦点了这一份。

 

出嫁的姑娘穿的还是一身传统的中式嫁衣,他弯下身将她抱过门槛,又在人声鼎沸的婚宴中离席。

车头拐过巷口,阿诚看到那人站在路边,身旁站了个学生。

他停好车,开门下车走过去。

还没有接近却只听到明楼在讲凯恩斯和亚当斯密。

那一位青年手里还拿着一份大红色的请柬。

阿诚看了看,认出他正是前些日子报纸上批判明楼的那一个,本人看上去要比照片上显得年纪大一些。

他先瞧见青年脸上不忿的神色,又看到明楼的那抹眼角眉梢的得意。

“先生。”

明楼转过头来:“酒宴完啦?”

“没,我担心您等,喝了两杯就出来。 ”

明楼似笑非笑的问他:“喝酒了?”

“一点点。”

那学生这才开口:“两位也是来参加婚礼的,李老师家?”

明楼道:“李老师不认识,只是送个小姑娘出嫁。”

 

第二日下班回到家,明楼下意思的要往饭厅走,走到一半才回过神来。

阿诚在后头将客厅灯的开关打开。

挽了袖子:“我去做饭。”

明楼说:“明日重新请一个帮佣吧。”

“别了。”阿诚拒绝:“不喜欢陌生人在房子里头走。”

 

明公馆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过。明镜的屋子里梳妆台上还放着半瓶没有用完的香水,明台的屋子里头还放着几块来不及戴的新表。

只阿诚将睡觉的地方搬到一楼。

有些时候他总会有一种恍惚感,总觉得自己又回到小时候那种漂浮无根的状态里,这种时候他总是需要明楼在自己身边。

所以阿香的离开让他觉得原本熟悉的生活又缺了一块。

他努力的想维持不变,故而恐惧一切的失去。

但逝去总是无可奈何而又不可避免,于是乎只能讲彼此的手握得再紧一些,才能在这一条路上走的更远一点。

 

明楼交代阿诚:“呆在屋子里,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先不要去找人,这只会把其他人拉下水,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只说是我家原来工人的小孩,这些年一直留在明家帮工。”

他看着那双眼睛,说的有些费力,却还是飞快的说完要交代的话:“你只说你叫阿诚,别说自己姓明,听明白了吗?”

一直静默的人忽然抬头。

明楼不敢对上那道目光。

只摸了摸他的头,就如同他当年做的一般。

他只说:“我今晚回来吃饭。”

 

阿诚便站在门后面看着明楼走出去。

他们住的是典型的苏式小院,两间屋子,一方院落,院子里头开辟出个小小的菜地,养了一只下蛋的母鸡。

明楼从小未受过皮肉之苦,他的伤大多是在心上。

所以那些人打败不了他。

当年的那些人不能,现在的这些人也不能。

 

阿诚学过工程机械,便被分配在生产队里头负责设备的调试,哪里都缺他这种人才,连北京都来询问过他的调配意图。

阿诚只说不去,他说自己以前在战斗中肩膀受过伤,北京冬天太冷,旧伤难愈。

人们只知道他是老革命,在国外执行过任务,又在国内的战线中奋斗过。而他的人生似乎也堪称楷模,只不过是个下人收养的孤儿,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学,留过洋,有一手好枪法。

阿诚不曾将明家的恩情挂在嘴边。

此时又记了明楼的嘱咐,更是不敢说。

他闭口不言是怎么样受过的伤。

却又在这个时候庆幸着。

他想说我的大哥,比我更努力,学识比我更好,枪法比我更好。

但他现在却跪在会场大堂里。

而你们只看得到他原来的家世,怎么就不能看看他在这一场国难里头,也亦是毫无犹豫,毁家纾难。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久到两人都习以为常了,阿诚只在晚上烧一壶热水,然后把明楼身上的灰尘都洗干净。

白日里两人都要上班。

明楼被分配到农场里工作,干的活是别人的两倍,负责工具发放的人却连一套像样的配套设备都不愿意给。

期间还有人会冲到农场里头来讲正在上工的人拖走。

阿诚觉得,这已经是对明楼最大的折辱了。

那些人没有办法从思想上打败他,便只好伤害他的身体,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为正确一般。

人总是喜欢用别人的错误来彰显自己的正确。

于是明楼便更看不起他们。

直到一个经济的考察团来视察,主要负责人将的是法语,所以明楼从农场被调回来当翻译。

每日都是大量的文书。

屋子里的灯很暗。

只有一张桌子,原本是饭桌,然而此时两兄弟一人坐了一边。

阿诚的法文没有明楼那么好,最主要的部分有大量的经济学名词。明楼便挑出来将中文写在一旁,阿诚接手又对照着上下文翻译成中文。

一室昏黄,半盏灯烛。

阿诚在间隙瞧着那人的侧脸。

明楼长的好,像是古书里头说的“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他执笔而坐的姿态不见半分潦倒。

就如同青年时在巴黎的落日下,黄昏能听到报时的晚钟,他在木质的阁楼里与同窗谈论教授的观点,窗外听得见风铃的响动。

亦如他在上海时,霞飞路上偶尔可听见汽车马达的声音,有清风吹起窗帘一角,衬得院中一棵香樟,半坡绿草。

 

夜晚两人一起睡,还是如多年间一般盖同一床被。

其实这颇让他们不好受了一些,阿诚有些惧冷,明楼却似一年四季身子都是暖的。

于是要不就是阿诚半夜将被子都抢了过来,要不就是明楼半夜被闷得热醒。

最后还是微妙的发现了一个平衡点,明楼将自己的手掌伸到阿诚的肚子上,他的掌心宽而厚,便如同一处不烫的暖炉。

而阿诚这一夜去摸,摸到他掌心的茧子。

他碰了碰,忽然就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来。

他听着身后明楼平缓的呼吸,想来是已经睡着了。于是他弓起身子,想尽力掩藏自己的情绪,但呼吸渐重,情不自禁的浑身颤抖。

那愤怒渐渐的也平息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阿诚在想,这十多年间,除了幼年时,竟又是第一次生出这飘飘摇摇的无根之感来。

恍惚间眼前浮光掠影的想起许多。

譬如幼年时桂姨的怒骂,接着又是明镜早餐时的絮叨,或者是开枪之后手上留下的火药味。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又将这一生走了一遍似得。

以前他们出生入死,怕的是国家不存,自己便无家可归。

然而现在他们依旧出生入死,有的却是连这一亩三分的小院都保不住的惶恐,倘若连彼此都不在了,那么纵使山河万里,又何处为家呢?

就在他在自个儿在思绪中载沉载浮时,却听得身后传来沉稳人声。

“阿诚。”明楼说到:“不要怕。”

这一声犹如洪钟,硬生生将他从魔障中给惊醒了过来。

阿诚急促的呼吸了两口,只觉空气进到肺中,方将刚才的慌乱压下去了一些。

“大哥……?”阿诚问:“吵醒你了?”

“是我自己睡得太浅。”明楼答:“这些年越发严重了。”

明楼未曾对阿诚掩藏过自己的病痛,他年轻时刀山火海的走了太多,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以前未曾觉得,反倒是乱起来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到,居然一起发作起来。

阿诚猜他是被气的,又不敢开口问。

其实阿诚肩头也有一处旧患——每到湿冷的天气就会发作,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

但只要一开春,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不过明楼倒是相反,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却始终发作在看不见的地方。

疼起来的时候细密且持续。

这是他身上的沉珂。

 

此时明楼倒是没有了睡意,只坐起来,披上外衣。

屋中未点灯,窗户也关着,还拉着窗帘,于是便连月光也没有了,只不过他也不需有光,那人的样子早就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临摹。

“你想到什么了?”

“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个头绪。”

明楼想了想,只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晚上也会做恶梦,早上我去找你,却只见你睡到地板上,我问你怎么回事,你就说因为床太软了,不习惯。”

阿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我倒是不记得了。”

“那是你还太小。”明楼伸手比了比,又反应过来那人看不到:“只有那么……还不到我腰高。”

阿诚想,明楼倒是一直没变,他自己这些年的个子一直长,从拉不到他的手,一直到能看到他鬓边的白发。

于是他便凑到明楼跟前,在他的脖颈处蹭了蹭。

明楼问他:“你现在想的,与小时候做的恶梦,哪个要可怕一些?”

阿诚想了想:“现在。”

“为什么?”

“小时候我总是怕,因为第二天起来要做活,首先要去打水,然后将煤炭和柴火分好,最后洗衣服,做不好会被打,还吃不饱,于是便不希望夜晚过去。而现在也怕,却是因为不知道第二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又知道,即便第二天不来,这个夜晚也不是太好。”

明楼说:“你应知晓痛苦而恐惧,也因不知未来而恐惧。”

他叹了一口气:“人类便总是这样,我们恐惧已知的,又恐惧未知的。于是便需要将已知规范化的统筹,便产生国家;又需要将对未知的猜测规范化具象,于是便产生信仰。”

“就像佛教徒要修善缘,道教便要炼丹药,印度教徒死后要葬入恒河,埃及的法老死后要将自己的尸身保存,基督教传说中耶稣死亡后又复活。”

明楼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肃穆又端重:“它们都告诉我们,死亡不过是同一件事情,所不同的只是你对待他的方式。”

 

这离他们上一次谈论死亡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而明楼毫无预警的提起他,却比上一次显得更像闲谈——他漫不经心的说着,阿诚确实也如预想中一般反应。

他虽然心绪激动,却不再年轻气盛。

明楼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他明白这既是阿诚的成长,却又是他的失去。

但无论如何,只要掀开了外头的东西,这人一颗心,还是一如既往。

明楼想,这便足够了。

 

现在的明楼已经学会知足常乐。

他这一辈子都是骄傲的。

人生中所受的第一个挫折大概是父亲的去世——但她的姐姐很快便撑起了这个家,于是这一遭的记忆其实也不甚清晰。

第二次大概是与汪曼春的分手——然而那点惆怅心态不久过后便被战火打断,于是这一遭,也不足挂齿。

第三次是幼弟所遇的一系列事件——他看着明台在命运中随波逐流,拼尽全力的想拉他,却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第四次便是长姐的死亡——明楼甚至觉得自己会被摧毁,但最终还是慢慢的接受。

 

于国民大义上,明楼还是那个明楼,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然而于家里私下,他却变得越来越温和起来。

很多时候阿诚甚至有些无法将他太具体的定位在某一个身份,或许因为明楼既像父亲,又像兄长,他们既是恋人,亦是亲人。

 

阿诚说:“我只怕到了最后,我会觉得,我的国家和信仰,都是错的。”

“屁话!”

阿诚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明楼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这让他不自觉的立直了背脊,用一种下属听从上峰命令的态度等待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然而明楼却又忽然冷静下来。

 

刚刚的暴怒似乎只是错觉。

他又变回了熟悉的样子。

阿诚感觉到他安抚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背脊,塞到被子里一点,又握住了自己的手。

明楼说:“你所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在糟蹋国家的那些人;你所信仰的是主义,而不是自诩代表主义的那些人。”

他道:“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即便你的国家暂时妖魔横行乌烟瘴气,即便你的主义暂时被他们暴力歪曲……”

“阿诚……”明楼亲了亲他的嘴唇:“但你要相信,那并不是国家的本意,也不是主义的本质。”

“信仰你所信仰的,热爱你所热爱的。”

 

阿诚只在这一个亲吻中点头。

分开时他又追上去,碰到那滚烫的唇舌。

他说:“我信仰它,如同我信仰你一般;我热爱它,也如同我热爱你一般。”

 

考察团在苏州逗留的不短的时间,然而却迟迟拿不定主义。

普通人大部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看到黄头发的几个外国人时不时能从自己家门口走过,便好奇的站在那里观望。

 

那位经济顾问是位叫做大卫的法国人,他最终歉意的表示希望在给自己一段时间,他已经给自己的老师打了电话,请他前来协助。

明楼向负责人转述了大卫的话,负责人当即表示毫无问题。

于是他便闲下来了,至少没有那些需要拼命翻译的文书。

五天后明楼被叫到办公室,他进去的时候看到大卫端着个杯子从开水间里走出来,他点头示意。

他本来以为大卫泡的是茶水,却在两人接近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黑咖啡味。

大卫苦笑着一张脸:“我的老师的嗜好,即便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宁愿不带衣服,也不能不带咖啡。”

没有精致的瓷器,用的只是随处可见的茶杯,甚至杯身上还能看见生产女兵的肖像。

明楼帮他开了门。

大卫忙走进去。

屋子中坐了一位中年人,他将被子接过去,下意识的往门那边看了一眼。

那个中年人正在关门。

办公室的门锁有些老旧,需要稍微将门板提起一点才能关上——他觉得那位东方人的背景有些莫名的眼熟。

直到明楼转过头来。

“……明?”抑或声忽然转变为惊喜的大叫,他站起身来,无意还碰倒了杯子,滚烫的咖啡烫得手上一疼。

却来不及顾忌这一些,只两三步走到那人面前。

大卫看着自己的老师热情的和那位先生行了一次贴面礼。

明楼笑着看他,神色中也泄出些兴致高昂的意味来。

“好久不见,埃里克。”他用法语打笑道:“你居然成了老师,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狡猾的政治家。”

“喔,你不要这么说,很多年前我听朋友带回来你的消息,你居然成了狡猾的政治家,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老师,每天板着脸训人那种。”

他们用的是法语,于是满屋子便只有大卫一人听得懂。

“老师,您认识明先生吗?”

埃里克笑道:“当然认识,我们大学的室友,他可比受老师的欢迎多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埃里克笑起来的时候像个玩世不恭的青年,正经起来却蛮有老师的威严。

明楼由此判断他应该也不是在大学里混日子。

“明。”埃里克说:“我曾经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但是那个时候还在打战,太混乱了,很多年都没有消息。”

“你找我有事吗?”明楼有些奇怪。

“不是我。”埃里克摇头:“是爱德华教授,你还记得吗,当初他教导我们……”

“古典经济学。”明楼点头:“我记得。”

“他说你是他教导过他最聪明的学生。”埃里克说:“他拜托了我们同一届的许多同学打听你的消息,我们每个月会去他的农场聚餐,他都会问起你的消息……”

他停下来看了看明楼,方才道:“我有些相信你们东方人说的缘分了。”

 

这一日的讨论很愉快。

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将前几日的考察数据拿出来相互传看,明楼需要讲解,于是他只好一边和埃里克讨论一边对记录员小声的陈述。

“明老师。”记录员有些无奈:“您最后给我一份总体的报告记录好了,我实在搞不明白那些专有名词应该怎么写才对。”

他笑着应承:“好的。”

 

埃里克最后跟着他回到家中,他们一起吃了晚饭。

阿诚并没有对客人的到访表示出什么诧异,只煮了三碗面条,没有肉,每一碗里面半叶清脆的小白菜。

埃里克走的时候阿诚用许久不用的法语向他告别。

发音有一些生涩。

但埃里克还是轻轻的拥抱了他。

“祝你们幸福平安。”

他说。

阿诚有些担心:“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大概吧。”明楼撇撇嘴:“法国人总是在某些方面特别敏感。”

 

明楼与阿诚讲了许多旧事。

这让阿诚可以从只言片语中慢慢拼凑他更为年轻时候的样子,在听到明楼换了风铃之后的故事,他只觉得新奇,因这里面所表现出来的过于孩子气的一面。

明楼只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在椅背上靠得舒服一些:“说起来,我倒有些想念了,虽然以前觉得挺烦的。”

阿诚想,或许人就是这样,当你开始怀念你的青春的时候,或许你就已经走过足够的人生了。

说到老教授一事,阿诚只随口感叹了一句:“你的导师很关心你。”

“他是个好老师。”明楼顿了一下,像是忽然回忆些什么来一般:“说起来,当时还是大姐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帮我联系上他的。”

 

谁料一个月后两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明楼去了农场,他需要在那里工作,直到很晚才能回家。

阿诚倒是傍晚左右就回去了,他刚刚拐过转角,却见巷子口停了一辆车。他有些好奇,却没多想,只绕过车身,掏出钥匙。

却听到背后开关车门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外国老人从车上走下来。

那老人开口:“你好,先生,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您好,我姓明,这是我的家。”

 

明楼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两人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进门后他先叫了一声:“阿诚。”

然后忽然停顿下来,只有些不可思议的,慢慢往屋子里面走了下来。

阿诚看到他忽然站直了,规规矩矩的像那位老人行了一个礼。

“……老师。”

那老人却笑了,不紧不慢的说:“明,我总是觉得你们东方人的礼节太隆重,但是现在看到,却有些感动呐!”

 

老人随身带着一份公文包,他让自己的学生坐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

“这些只是最主要的一部分,其余的我没有随身带着,毕竟来得有些匆忙,但我让我的儿子送过来。”

明楼接过来看,忽然愣住。

“你姐姐当初便拜托我,大概是39年,她将一部分的生意转到外国,又在银行存了款,说起来令姐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资助过许多法国本地的共产主义事业。”

“她当时拜托我,在战争结束后,可以帮忙安顿她的三位弟弟,想来这便是其中一位吧,另一位也和你们在一起吗?”

 

送别了老人之际,明楼只说自己需要考虑。

老人表示没有关系,自己可以在中国多呆一段时间,然而他还是隐晦的劝谏了明楼一番,只希望他可以答应出国的机会。

明楼不置可否,只帮他打开了车门。

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觉得比平日亮了许多。

才发现阿诚开了电灯,白炽灯有些时间未曾使用,便会发出“兹兹”的声音,但这让他觉得有些久违的清晰。

阿诚正在整理那些文件——数量有些多,涉及了许多事项,然而他的法语已经有些生疏了,这使得他整理起来也有些慢,但他很有耐心,将不同的类别归类放好,身子还把钢笔上好墨水放在一旁。

明楼走过去坐下,他拿起其中一份。

 

那是来自于许多许多年以前。

他们长姐的善意,

而她最初不过是期望着能给两位弟弟留一条退路。

这份善意留存了许久许久。

知道很多年后才被当事人发现,但它依然历久弥新。

温暖且强大着的。

 

可能对于这一个女人而言。

他们或许是投机分子,或许是抗日志士。

但那些过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明镜这一辈子从没有服过软,当时上海的报纸称他为“女公子”。

而她想做的,从来不过三件事。

保全他,保全他,保全他。

 

明镜有三个弟弟。

这是她一生得之所幸。

而明家三位兄弟只有一个姐姐。

这是他们失之吾命。

 

是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家国之痛四字中。

第一字。

 

 

离港那日阿诚临时出门,回来的时候买了一份包装好的云片糕。

船舱里面味道很大,不知道是铁皮常年被海水侵蚀所形成的锈味,抑或是隔壁船舱里面传过来的烟味。

明楼只咬了一片云片糕在嘴中。

风浪有些大,于是船身身便有些摇晃。

然而这颠簸中他便想起来,幼年时在老家,父母领着兄妹二人去看社戏,归途坐了一叶乌篷,那划船的老叟只用一根长竿。

他们便也在这样晃晃悠悠的水波里前行。

明镜拿了一片云片糕要喂他,他不爱甜食,只勉强吃了半口。

 

这一次明楼也只咬了半口,剩下的随手便递给一旁的人。

阿诚手上不得空,忙着将行李放好,便干脆一口咬了。

他看到那人眼睛亮了亮。

“好吃吗?”

“挺甜的。”

明楼便又拿了一片,自己咬了半口,剩下半片,又递了过去。

 

阿诚忽然问:“还会回来吗?”

明楼直视前方,毫不犹豫的答:“会。”

“那么肯定?”

“祖国还不够好,我们还不够老。”

明楼笑道:“来日方长。”

阿诚心中那点犹豫忽然便散了,只如千百次一般坚信,他只站到明楼身后,顺着他的目光从船舱看出去。

 

正是天海一线。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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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本来是收录为番外,但是由于一些很让我糟心的原因所以我把他提成了完结章。

在本子里收录顺序可能会有调整。


至此。

《宴》两本的连载完结,感谢大家喜欢。

新坑是其补全故事《旅》。

等本子所有收录完结关窗会开始写。

有缘再约。

没缘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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