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O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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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第一次听到“君恩”两个字,且不能明其意。
记忆中只记得父亲郑重其事的模样。
于是他问:“君是什么?”
“君者,尊也。”
“那恩是什么?”
“恩,惠者也。”
从此之后这个话题再未提过。
皇帝瘦而不弱。
他却未曾得见其拔剑的英姿,想必是落马时滚了尘土,衣袖上尽染了灰,脸上蹭破了皮。暗纹却绣了伏身的白虎。
哦,彼时他还不是皇帝。
齐父虽然是个武家,但大多体现在武略上。齐之侃幼年时听他讲《六韬》、《素书》一类,其实并无多大感同身受的意味。
比起太公望,倒更为推崇孙伯灵。
换药时他摸过侯爷的手掌,指长而细,虎口有薄薄的茧,有锉过的痕迹,于是骨节捏起来格外软,弯起时便显得孤零。
他料想应该还有刺客在后头穷追,便先把人放到床上——他住的偏,本地人也未必寻得到。于是先帮他脱去外衣,用皂角泡在盆里。又烧了热水,把头面上的尘土都洗干净。
于是便越发衬得侯爷一张脸惨白,他看过伤口,不深,只是细长的一条,这样的伤口血流的会多,但应当挺疼——原本应该没有那么长,大概是打斗和奔跑中又撕裂了一次。
家中虽然有纱布,但伤药却不对刀兵之伤。
齐之侃大概安顿好了人,又拿了自己的剑——这是他自己打的,只是打的时候年纪偏小,手上的力气不够,淬火时不够火候,剑身脆了些。
多年用下来已有些地方卷了刃,出门时他像,原来还未饮过人血。
齐之侃将追来的刺客料理了,又想起早前丢在路上的木柴,回去寻的时候发现柴捆被人踢散了,便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捡起来,又扯了树藤捆好。
他将白米加了水,将灶口堵住大半,前几日猎到野兔,本来是要切碎了放到粥里,但又怕侯爷嫌野肉腥气,只好先切成肉条,打上水来洗了两遍,沥掉血水后夹到藕片的孔里一同放到锅中去蒸。
屋中本来有两张床,但自齐父去后,那一间卧室渐渐空了出来。现如只剩一块空落落的床板,齐之侃草草扫了扫灰,便将就着睡了一晚。
天蒙蒙亮时便醒了,先去厨房看了粥,灶中的火已经熄了,还留着点余温。瓷锅被烧的发烫,他自己先吃了一碗粥,在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拳,若是往日这个时候他已经去了剑庐。但此时屋中多了个人,便只能百无聊赖的在院中等着。
好在他不是个会觉得无聊的人,便打水将院中的桌椅擦洗了一遍,又抬到太阳下头晒着。
中午时太阳太大,齐之侃便收了东西躲到屋子里头。
一本书翻了两页,太阳又跑进来晒到书页上头。他有些烦躁的揉了揉头,懒得躲,只背过身去让太阳晒到背上。
侯爷还躺在床上,不声不响的。
其实这之前齐之侃是见过他的,他对父亲的话耿耿于怀,便仗着功夫,悄悄的往皇宫里头去看过。
只是时隔太久,又离的不近——那个时候的蹇宾也还不是这个样子。
更年轻些,也没有那么高。
蹇宾醒后第一句问他是什么人。
齐之侃便避重就轻,只答了个姓氏。
两人都不再追问,也不在乎身份抑或来历。
蹇宾虽不知这人来历,却是感觉得出其并无恶意,他对自己识人的眼光一向颇有信心,晚上里头背后的伤口拉扯的疼,白日里却又觉得痒。
他顾念着威仪不肯表露,齐之侃只背着个竹筐出去,两个时辰后背着一筐草回来,回来后翻出个药辗坐在院子里头慢慢磨。
蹇宾看他手中一碗绿糊糊的东西,大概也知道他要来干什么。
“我快好了。”
“我看你被搅的不安生,这药我小时候用过,不会有事。”
蹇宾忽然觉得自个儿这些天的逞强都白打了水漂,只憋着一股气,转过身去让齐之侃给他上药。
或许那药膏真有些作用,夜里躺在床上只觉得从伤口处传来一阵阵的凉,倒比前几日都舒服。
正要蒙蒙睡去,却听到墙一头传来“咚咚”两声敲打声。
他一惊,又放下心来,心道若是刺客追来恐怕直接递过来的是刀,总不会做这样打草惊蛇的举动。
谁知过了片刻,便又传来小小的一声,似询问,又似肯定的。
“睡着了?”
齐之侃听了片刻的墙角,确定隔壁确实无声了,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好事被表扬了一般,翻了个身去抓自己的被子。
某一日蹇宾问:“你一直都住在山中?”
“是。”
“不觉得闷?”
“一直都如此,习惯了。”
“今年多大了?”
齐之侃懵了头,转过头去看他,又回答:“十八。”
蹇宾便笑,还喝了他倒在桌上的茶水:“既如此,我比你年长几岁,就叫你小齐吧。”
这话说出来,带着点上位者的不容置疑,语气却是玩笑的。齐之侃看他,觉得那人好像认为占得了便宜。
眉色飞扬的,弯着一边的嘴角看他。
他生性不爱计较,又觉得蹇宾说的确实是事实。
就说:“好啊。”
倒是蹇宾被他弄的一愣,第一次觉着似乎敲打落到了不痛不痒的地方。齐之侃似乎如这山林一般,半点算计的心思也没有。
他一番手段到这里似乎落了空,后来渐渐摸出门道了,只觉得其实简单得很,这一个人,你要什么,直白的与他说就是。
能要到的他不会吝啬。
若是要不到的,便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你。
蹇宾想,那就是当真要不到了。
流血的伤口早就愈合,只剩下落马时伤到的腿,山中没有郎中,齐之侃只好先从柴火里头选了一条直一些的木板固定住他的腿。
本来在蹇宾醒过来的第二日他打算将人背下去,背回他的王府也好,或者背到城里的某个医馆,只是那人连说话都是带着试探的。
齐之侃瞧他在身旁握紧的手。
只好说:“你躺着休息,我去山下请一个大夫。”
蹇宾从未遇到过如此野蛮的大夫。
他也不是没有伤过骨头——王府里头请着教习武术的师父,小时候也蹭练功的时候摔断过胳膊。
只是医丞们大多小心翼翼的。
莫说是接骨,就连把脉的时候都只敢伸出三个指头。
那山下的大夫进来只看了一眼,摸了摸他断骨的地方,还交代齐之侃按住他,手下一用力,他听到“咔擦”一声,一声疼还没叫出口,就被冷汗生生逼了回去。
晚饭时他将这件事当做闲谈般讲给齐之侃听。
齐之侃只笑着应。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小齐。”蹇宾放下手中的筷子,正眼看了他一次,再问:“你笑什么?”
“我小时候啊,摔断了骨头,都不舍得去找大夫。”他在自个儿胳膊上比划了几下“把错位的骨头接回来,拿木块固定住就好啦。”
“你想说什么?”
才问完这句话,就见那少年,低下头去,脸被捧着的饭碗遮掉一半,只露出一双挺不好意思的眼睛对着他笑。
“为了给你找这个大夫,还要让他上山来,我可是花了半两银子。”
蹇宾被他气的发愣,想了半天也未想得通这普通老百姓“抠门”的心态。他本想说银钱而已,你要多少,本王封赏你,但这话转了半天,也没说得出口。
事实上齐之侃不要他的封赏。
虽然没说出来,蹇宾确实是认真的盘算过该如何答谢。他想着封他做朝中的大将,齐之侃不要,要赏他黄金白银,他似乎也不是很稀罕。
蹇宾只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轻视了,心里便无端的怀着隐秘的怒气。
后者却全然不觉的,依旧日日的查看他的伤,骨头长的很好,摸上去也慢慢平复了。蹇宾看那双替自己换药的手,稳当又有条不紊的,先是撤去裹伤口纱布,又用湿巾将伤处擦拭一次,再敷上新的药膏,最后换上洗干净的纱布。
期间他的手会碰到自己的脚踝——确实是如看上去一般的,手上有可触的茧,却无武夫的莽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
长在山野中,全未被任何阴霾所笼罩过的。
他便在这样的温柔里头软下心肠来,只觉得便算是最深的心计也是算不出这样的姿态来的。
从幼年开始的天玑侯就一直被教导,与人时,三分礼遇,七分留意;与事时,三分示意,七分思虑。
蹇宾还记得在神像前缭绕的烟雾中父亲缓而小的声音。
老皇帝说:“牛鬼蛇神,那都是人心啊。”
于是到了后来,不管遇到什么人,他总是想先猜一猜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只是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渐渐不再信这世上所谓的真心实意了。
但如果某一日有人真心实意的对他好。
他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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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粮少催人勤#